第二十七章 山重水又复
第二十七章 山重水又复

原来这才是初见。

原来这才是我为什么会觉得他很熟悉。

原来最早先遇到他的人,是我。

原来,原来。

我从梦中醒来,天光早已大亮,门窗紧闭着,室内光线幽幽,一支烛火悄无声息燃着,我转过头去,六师兄背靠着床沿打盹,我不过睡了一觉的时间,他却显得有些狼狈,一双眼下淡淡淤青,下巴上新长出的胡茬还在,一幅疲惫相,像是瞬间枯萎的一树梅花。

我动了动身子,六师兄突然醒过来,往日里淡然无波的眼里突然间像是起了滔天巨浪,只是一瞬间便又被压了下去,他坐起身,叹出一口气:“你可终于醒了。”

我咧着嘴笑:“不过是睡了一觉,感觉还不错。”

他看着我的神情终于一松,一笑像是达成所愿,然后在我还没来得及打招呼的时候,突然紧闭着眼,倒了下去。

我愣在了床上,一时之间反应不及,门外三师兄声音响起,难得这一次表情沉肃,像是早知如此又像是无可奈何:“你这一睡就睡了五天五夜,你六师兄也连着五天没有睡觉了。”看见我呆愣在床上,走上前将六师兄扶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上一次的伤还没好,我跟他说不用这样寸步不离的守着,可就是不听,前两日还发着热,到现在都还没好。”

我望着六师兄的脸色,果然两颊通红,因为方才屋里暗淡无光所以没有发现,三师兄进门时大片天光洒进来,这才看清是什么状况,我下意识的拉六师兄的手,明明起着热度,可他手指冰凉,像是寒冬里挂在枝头的冰凌柱子,一丝温度也没有。

三师兄默默将六师兄移了出去,临行前对着尚还在发呆的我道:“芊芊,有些事你明明是心知肚明,你的选择我无从过问,可到底怎么做,我但望你想清楚。”

心知肚明?知道什么?

想清楚?想清楚什么?

我看着三师兄远去的身影,夜里搬了个小板凳,默默的坐在了六师兄的床前——他衣不解带的照顾我,我自然也要尽心尽力的照看着他的。

他说我明白,可是就算我明白,又能怎么样呢?

我闲下来的时候坐在门槛上看天,山上风光一直都好,便是初春时节没什么花草可看,可是天色一直都是朗朗清风般的明着,我撑着下巴想着屋子里的六师兄,想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只不过五岁,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一个,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人可真是好看,比我见过的许多人都要好看,这样好看的一个人,一笑起来就像是春暖花开,像是风光霁月云淡风轻,跟南宫若可不一样,那个人一旦笑起来也给人一种很谦和的感觉,可实际上是长空万里绵里藏针,笑得越是好看就越是让人担心,那个人——也不知道现在他怎么样。

身旁突然坐下来一个身影,带着一阵松木的清新香气,像是这个人一贯的风格,关少卿。

我本来应该跟他打个招呼的,可实在没什么心情,于是无声对他笑笑算是招呼完毕。他向着屋里望一眼:“你六师兄还没好?”

我低下头玩着自己的手指:“醒了有一刻钟,喝完药又睡着了,这两日倒是没有加重。”

他正襟坐在阶上的身影看上去有些好笑,可我也没有什么笑的心情,说完这一句就不打算再说,沉默了半晌,还是他开口:“南宫夫人,有一件事,我想应该让你知道。”

“什么?”我懒洋洋的问。

他顿了有一会才开口:“阿庄曾给你看诊,告诉你性命无忧,那实际是骗你的,她——”他想了想,脸色有些黯然,“她最后曾说这件事总是对你不住,那毒她解不了,可她的师父是解过这毒的……”

他没再说话,我歪着头看他片刻,点点头:“我早知道。”

从第一次在素素面前吐出的那口血来我就什么都明白了,可是那又能怎么样?我没有解药,找不到解毒的人,唯一能够找到希望的人,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不如不想。

关少卿从台阶上站起,起身向我一拜:“关某知道这是不情之请,可秦姑娘一定会有办法——”

我打断他:“关将军既然知道这是不情之请,就还请不要再提,万事因缘,且耐心等着吧。”

不去看他的神情,我走进六师兄的屋子将门关上,半晌,听见门外一声长叹,脚步囊囊。

真是一时急昏了头,连将军两个字都说了出来,可我自己也没有办法的事,怎么好向他人承诺?我这两日常常在想,这具身子看着完好无缺,可实在内里已经破败不堪,正是应了那句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就这样放任下去一了百了,没准还是很好的事。

我其实一点都不想死,我还没看够这世间繁华,还没有遇见许多许多的人,还没有让南宫若喜欢上我,可也没多大意义了,素素一出现,我就知道自己一定是没有机会的那一个。

我趴在六师兄床沿上看他,那样好看的一张脸,唇薄而微抿,鼻梁是最秀致的一道弧度,那双眼如果睁开,一定是蕴了淡淡笑意,仿佛是纵容仿佛是无奈,可大多时候的心思,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

我迷迷糊糊的想着,六师兄看着清瘦,可一向身子骨健壮,这一次病情怎么会来势汹汹,这些时日都没有好呢?想着想着便觉得有些迷糊,模糊中看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似乎微微动了动,然后睡了过去。

大概是这个姿势着实不对,这一觉睡得也极不安稳,我这两日一旦闲下来便要回想以前的事,连梦里也不例外,那些被我遗忘的过去重新在梦里浮现出来,有些就连我自己都以为已经忘记。

他说:“在下与姑娘是初次相见,还是姑娘曾见过在下?”

他说:“素素向来与你亲近,你又与她多几分相像,不若嫁给我吧。”

他说:“你与她相像,可终归不是她。”

最后他说:“我娶你,不是因为你像她,芊芊,你明不明白?”

仿佛是哪里起了风,一阵一阵夹着意味不明的叹息充斥在周围,那些过去变成我不曾关注的未来,不知是谁在耳边忽而高忽而低的一声声道:“芊芊,我但望你明白。”

明白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我从梦中惊醒,一个激灵抬起头来,正对上六师兄的目光,他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久别重逢的人,那目光看得我有些不知所措,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三师兄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屋子,一旁的药碗也早已空了,我便晓得自己一定是一睡就错过了时辰,不由有些讪讪。三师兄叹一口气,也坐到我身边来:“芊芊。”

我乖乖等他教训,等了半晌不见他开口,不由好奇的抬眼看他。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一样东西,似乎在考虑什么,六师兄轻轻唤了一声:“三师兄。”

三师兄被惊醒一般的看着他,六师兄笑一笑:“你若是为难,便要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三师兄咬着牙,发狠似的说:“不必,总要说出来的。”深吸一口气看着我,“芊芊,山下来了消息,是有关……素素。”

我哦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三师兄一口气说下去:“我和你六师兄前些日子下山去各处探听消息,是因为当时直觉有些不对,我们查了白府和李相,也包括你爹,然后知道了十四年前的一桩旧事,说户部尚书家的小女儿曾在四岁时失踪过一段时日,最后被有惊无险的找了回来,回来之后性情便有些改变,直到三年前这个小女儿失足落水后不治而亡。这本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这件事被瞒了下来,甚至没人知道这个小女儿的逝世。”

我举手说:“这件事没什么奇怪的,当时是我决定不要声张,爹同意了。”

“可一个人是生是死真的有可能看不出来么?素素后来出现在白府,两个人看似没有什么交集,可四岁的素素就是由白府的一个下人送回去的,直到十二年后再次出现在白府也勉强说得过去,可你觉得呢?”

我想了想:“素素的行踪一直都掌握在白府的手里?”

三师兄叹了一口气:“还要更糟糕一些,我们得知素素很可能不是你的妹妹。”他抬手摸了摸眉毛,眉间染上一层忧色,“时间年纪地点都对上,只有这一个时间节点出了问题,你不是说她自你回去后便有些不一样了么?当年她下葬的地方被人刨开,可那是从里面被刨开的。”

我眉头跳了跳,压下心中不安:“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三师兄盯着我,还是那严肃的模样,“素素是白府的人,你在白府栽了跟头,又被他们要求阻着南宫若——我们还打探到白府与李府私下相交甚深,而南宫若是因为什么离开李府的,你应该知道吧?”

我霍然起身,踢翻了凳子也不自知,低头看着三师兄,再看看六师兄,一开口,连声音都在发抖:“……这是真的?”

六师兄沉默着点点头。

我怔了片刻,突然觉得一瞬间自己再没有什么想法,下一刻突然又反应过来,后退了两步,扭身向着门外奔了出去——我做不了什么,可至少,要到那个人的身边去。

身后三师兄隐隐喊了句什么,可耳边风声呼啸我再听不清,恍惚间有一声低叹响在耳边,像是六师兄一贯的声音:“芊芊……我总是在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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