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陈国
第六章 陈国

第二日我离开白府,素素不知怎么不肯跟我回家去,我想好歹在这里她也算安全,即便回了家也不过让爹娘再大喜大悲一番对身体着实不好,另则因素素并不知自己被种了毒,在白府待着总好过没人照应,如此一想我便将一颗心稳稳放回去,拜过告辞起身回程。

我一路思忖着答应好的事,白府的那位白少着实是个摸不透彻的人物,既允了他要阻着南宫若,少不了要费一些心思,只是究竟要如何开口,我还需好好捉摸。

只是捉摸到了家门口,我依然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来,试想我若是很欢快的跑到南宫若的跟前对他说:“我看着今日天气和软,是个适合出游的好日子,你若是有心思出去逛一逛,那么介不介意带着我一道呢?”

他必定要认为我的脑子被阿灰咬过,因既便是我想出这么个法子,也觉得除非我的脑子被阿灰咬过,否则是决不会对他这样说的。

那么究竟要如何做到这一点且做得毫不留痕迹,就是一门学问。我想起来三师兄前两年跟我一道下山时对我说过的话,他说:“但凡做事,遇人先露三分笑意,只要看着他笑到他再不好意思坐视不理,那么这个事就已经办成了五分。”

我略一思量,想也许这个法子可以一试,但转念想到当时对我说这话的三师兄是在随身银两被盗走后饥肠辘辘的情况下发出的感慨,随后他将这言论用到了路边卖包子的小摊身上,其直接后果是被摊主抡着笤帚一顿教训。也幸亏我和三师兄虽武力不及,但跑得够快,终于摆脱被欺辱的境地,由此可知有一技傍身是多么重要的事,哪怕只是跑得快。

这么一想我就更加想不出怎么办了,其实放在别人身上这件事不一定有多难,好比如果我是要对三师兄做这件事,那么我只要抓着他的袖子再做个恶狠狠的表情威胁道:“你要是再背着我做什么事,我就让阿灰再不理你!”他多半也就半推半就的答应了。

可是现在换成南宫若,那么麻烦就大了,他这个人实在是滴水不漏,半点软肋也没有叫人抓在手里的机会,再则我于他而言也并非是多么不可缺失的人物,陡然间提出一个类似亲近实为监视的要求,且不说让他起了疑心,首先一定还是觉得我又被阿灰咬了脑袋。

我站在门口揉着脑袋,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考虑如果直接冲到他面前威胁他成功的机率有多大,就听到身后传来淡淡嗓音,听不出什么起伏的问:“你站在门口是要做什么?”

我一惊之下回过头,正见南宫若立在我身后瞧我,宽衣博带身姿挺拔,还是那身常见的蓝色衣袍,只是神色并无太大起伏,瞧不出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回过神发现还保持着先前揉脑袋的动作,于是默默将手放下来,转头望一回屋檐,咳一声道:“离开这些时日才发觉十分想念这里,于是想在门口回味一下来着。”

他挑一挑眉走近,在门口顿了一顿,突然说了一句:“我近日要去陈国跑一趟。”然后抬脚跨进门内,走了一段后转回身来看我,“怎么还不进来?”

我这才惊觉他方才说了什么,小跑两步到他身边望着他俊朗侧脸,想那句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半晌不确定的问他:“你方才的意思是说,我可以跟你一道去?”

他唔了一声,唇边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你原先不是说在这屋子里待着闷的慌,想要出去走走么?”末了低笑了一声,“也好。”

我尚不明白什么时候对他说过那样的话,但终究是晓得他的意思,这个转折来得甚合我意,料想上天终于垂怜,至于那些微末细节,权当是一时忘记了就好。

如是便跟着南宫若踏上了行程,我虽是要看着他,但终归是个好动的主,盘算着要怎样才能两不相误,一转头正看见南宫若含笑的一双眸子:“你在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若是跑丢了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不服气回嘴道:“你这又是在小看我了,我从前也经常一个人外出,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在你面前吗?”

他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我坐在他身旁偷偷瞧他——平日里我从不敢这样将目光完完整整的落在他的脸上,也唯有这样的时刻才能让我放心的、毫无顾虑的认真看着他。

他说我在陈国人生地不熟,其实着实是冤枉了我,想必他也是觉得若我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好歹会收敛一二,却没想到陈国这地方,我曾经是去过的。

在我十五岁生辰刚过的那一年,便受师命与三师兄下山去往陈国办一桩事。鄞山地处陈国与卫国边界,从山上下来到陈国步行也不过三日行程,但我因自小长在山林,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一路东张西望但凡见到什么总要摸个一把两把才肯善罢甘休,于是本应三日后出现在陈国的我们,硬生生拖到第五日日头正中才一脚踏进陈国境内。

三师兄对此很是无奈,但想到临行前被叮嘱凡事都要让着我,于是只能一路默默跟随。我看着两旁熙攘街道,人流穿梭,往来叫卖不绝于耳,顿时觉得新鲜异常,一晃眼瞥见不远处视线内豪华建筑,朱红色大门半敞,隐隐流出其中丝竹调子,伴着温软笑声和暗香扑鼻,窗口处皆以粉色纱帐遮掩,隐约可见其后姣好身形闪现,终于觉得自己是知道的,于是转回头对三师兄叫道:“三师兄三师兄,这个地方不就是你对我说过的……”后面的两个字被三师兄一个箭步冲上来捂住了嘴,只能用“呜呜”表达自己的抗议。

三师兄把牙咬得咯嘣响,在我耳边低声叮嘱:“这种东西是不能随便喊出来的,明白么?”

我眨眨眼表示明白,三师兄放开手,我扯着他的衣袖低声道:“三师兄,若是有陌生人需要帮助,你说我们应不应帮呢?”

三师兄莫名其妙看我:“我不是常对你说路见不平,绕道而行么?你好好的怎么问起这个?”

我哦了一声,伸手指向阴暗墙角:“我看见那躺着一个人,好像是晕过去了,不过你这样说的话,我们还是绕道走吧。”

最终我们还是没有绕道走,三师兄上前查看,发现那人果然是晕了过去,沉思了一阵终于还是将那个灰扑扑的人扛回了客栈,请了大夫前来察看。我将那人的脸擦拭干净,发现竟是出奇的俊俏,有高挺鼻梁和美好唇型,只是下腹被利器刺伤失血过多显得面色苍白,我打量了一会这个年轻人,然后对着坐下来的三师兄道:“你不是说要绕道的么,把他带回来干什么?”

三师兄沉吟了一会说:“我们还是要相信世界充满爱的,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助人为乐乃人性之根本……”

我摊一摊手:“可是请大夫抓药用了我们很多盘缠,如果这样下去我们连自己也帮不了。”

三师兄终于摸着脑袋干笑两声:“其实我是发现这个人的衣服是上好的云锦料子,想必非富即贵,他一醒我们就不用担心以后的吃住问题了哈哈哈……”

与我说通了这一点我们便打算将这个人放在屋内养伤顺便等他转醒,考虑到时间问题同时出门去办师父交待的事,但我们显然没有想到看似伤得挺重的一个人居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苏醒,等夜幕低垂,我和三师兄跨进屋内的时候床上已不见了人影,只在桌上留下字条一张,写感激不尽他日定当重谢云云,最下面三个字,关少卿。

我们打点行李临行时问过了路人,循着指点找到了城南关府,果然如三师兄所言是个非富即贵的人物,我们以拜访友人为由,本意不过是相问那个年轻人的伤势怎样,却不料看门的小童道这府邸的主人此时正在外地办事,出门已两月有余,自然是无缘得见。

但转念一想伤势这种东西是在人家自己身上的,即便我们不去过问他自然也会上心,于是不作停留当日便折返回去,只是可惜损失了一大笔银钱,到最后也没有讨回来的机会。

而当我与南宫若最终站在关府的门外时,除了想到三师兄教导的那句“生活中处处有惊喜”外再没有旁的想法。我觉得,这件事我真的觉得挺惊喜。

时隔多年再看着那张俊俏的脸,一如记忆中的清俊眉目,而那双眼也如想象中那样含着沉沉黑海,看向我时也只是微微翘了眼角,神色并无太大波澜。我想他必定已忘了我是谁,但再一想他在昏迷中从未见过我的容貌,醒来时又是独自一人,不认识我也实属正常。我觉得自己很是释然,释然的过程中想要不要上前告诉他大约四年前在他落难时有个小姑娘曾经救了他,差点用光了盘缠,现在这个小姑娘就在他眼前,可以将银钱还清了。

但我终归是没有这样的机会,坐下不过一盏茶功夫,就有侍从上前来道住在别院的阮夫人前来求见。坐在首座的男子有一瞬间恍神,随即恢复到先前淡漠神情,点头应允。片刻后从门外踏进一个着藕荷色长衫的明丽女子来。

那是仿若从画上拓下来的一张脸,有杏子般的眼和小巧鼻梁,精雕细琢却又浑然天成的自然,望过来时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来:“既是有贵客远道而来,我贸然打扰倒失了礼数。”对座上男子点头微笑,不期然对上我的视线,“我瞧着这位妹妹亲近的紧,不若来陪我说说话吧。”

我愣了一愣,想这位夫人倒真真是个好客的主,但我若开口拒绝定然显得我不够大气,可若是应了下来必定要离开这间屋子,与我的本意又有了一些偏差,那么我是去好呢,还是不去好呢?就在这一愣还没有想好怎么答话的过程中,南宫若放下手中茶盏笑着望住我道:“如此甚好,你倒是可以打发时间,也好过一会无聊的紧。”

他自然不知我此行目的,有如此反应也是理所应当,但这话说出口倒叫我不好再拒绝一遍,因此番心中所想所做在我看来同听人墙角没什么两样,但听人墙角这项活动委实算不上光明正大,实在是上不了台面,我在心里还是对他有一些歉疚的,如此一想便觉得不如顺着这句话也好,便起身跟着那位阮夫人出了门。

她在前面带路,路过大片的扶苏花木,顺便指点远处几株植物是从何处运来,有如何的异香,又有什么别的用处,我一路跟着望过去,凡入眼处皆是不知名的花树居多,一簇一簇拥在一起,生机焕然。

我们最终在府中花园坐下来,花海中一方石桌,早已摆好了时令水果,新沏好的清茶一壶,见我惊讶的神情她轻笑着上前,声音泠泠有如山泉炸响:“我听说你来了这才去前厅去请,好久不见,秦姑娘。”

我一时反应不能,说:“夫人可是认错了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思已经转了好几圈,但回想近年来确实不记得曾遇见过这样漂亮的人物,自觉记忆力也无分毫偏差,只好继续摆出疑惑的姿态。

她好看的眉眼勾起来:“四年前,姑娘不是曾救过一个人么?”

我想起来那张写着名字的纸张,再看一看面前微笑的女子,觉得明白了什么,想她夫妻二人真是情谊深重,却不知她如何知道我的,只好笑一笑道:“夫人真是贴心。”

她纤纤素手执起一方茶盏,唇边熨出妥贴笑容:“秦姑娘想必误会了什么,此番前来与家夫并无半点干系。”轻抿一口茶,两颗眸子点漆似的荧荧发着光采,“不过这桩事少有人知,你不晓得也是常理,但我说与你听,却并不是存了旁的心思,只是今日若不说明白,只怕再无缘得见,终归是个遗憾,还请你不要见怪。”

这番话我实在没有听懂,思来想去还是说:“夫人的意思是……”

茶盏轻声磕在桌上,她一双眼将我望住:“四年前,姑娘你救下的那个人,是我。”

这着实是超出了我的预估,试想你遇见一个男人,按道理来讲他确实应该是个男人,可多年后你又遇上了这个男人的妻室,结果被人拉着说多谢你啊多年前救了我真是感激不尽这样的话,真是不知要让人作何感想。

其时正值午后,日头明晃晃的挂在一边,但我们所处正在高大茂密的树木之下,盘根错节的虬劲枝干蜿蜒直上撑出一片荫凉之地,倒也不觉得热,阮夫人唇边挂着三分笑意抬手添茶:“秦姑娘若是听过,应当知道千面神医阮清秋曾有一个关门弟子。”

这我确实是听说过,六师兄曾隐约提起过江湖上确实有这样一位人物,一身高明医术傍身,使得一手好功夫,朝廷多次想请人入官为仕,却因千面神医这个名号着实不是浪得虚名,事实上确实不是浪得虚名,总之千面神医的千面之变耍得朝廷团团转,偏偏毫无办法,最终以江湖之人不好管辖这种理由偃旗息鼓。

我当时还针对这件事同六师兄探讨了一番,觉得入仕为官这种事实在同政治密不可分,但政治这种东西,你不是搞它就是被它搞,实在让人没办法心情愉悦,而江湖上的事不属于朝廷的管辖范围,自然不存在诸多问题,没有人会专门给自己找堵。当然那个时候我还是有欠考虑,没想到爹爹其实也是在朝廷为官这个重要问题……

突然觉得自己有跑题嫌疑,于是赶紧打住,抬眼看着眼前女子浓丽的眉眼,那真是漂亮的一张脸:“夫人竟是那位神医的关门弟子?”想一想还是不对,“可当年你怎会伤在……”

她露出好笑的形容来:“医者难自医,何况我当时有重伤在身,那一刀刺得太深,还要多谢你出手相助。”

我想起来当时我们的想法不过是瞧着她那一身气派的衣服去的,顿时觉得这个美丽的误会还是让它继续下去比较好,于是笑两声:“夫人客气,兄长也曾教导我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不过是举手之劳……”忍了半天终于将那句“也没什么,你意思意思把当年的药钱还清就好”给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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