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上莲花没落,已然露出黑色的枝条纠结在水面上。正午的阳光很好,但秋天毕竟还是萧索。一阵风吹过,几片落叶随风飘东,落到水面,激起层层涟漪。远处的小亭,身披华服的夫人站在亭中,静静地望着秀丽而苍凉的莲花池。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俊美的少年缓缓地走进亭子,在她背后深施一礼,“给娘亲请安。”
夫人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枭儿,你又要出去吗?”
龙枭说,“府里待着无趣,去街上到处逛逛。”
“真是个不老实的性子。”夫人皱着眉头,神色间颇为苦恼,“枭儿,为娘希望咱们能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你在外面不管做什么,都要小心谨慎,千万别惹出什么祸事来,给你的哥哥们留下口舌话柄,让你父亲生气!”
“娘亲放心,枭儿都明白的……”龙枭恭敬地回答。
夫人点点头,“去吧,记得要早些回来。”
“那枭儿就先告退了。”
龙枭转身走了。夫人看着儿子的背影,心中很是安慰。这孩子虽是不太安分,却一直很懂事,也很孝顺。她没有太多的奢求,只要在这白马城中有一处存身之所,能和儿子平安地生活在一起,那就是心满意足,不做他求。
——
白马城是凌国的都城,凌国本是诸侯国中的强雄,扼守在帝都天阙城的西侧,葬孤山脉的断口,是帝都的一道防守屏障。因六十年前‘簒帝之乱’的剧变,凌国被太后外戚桓氏分裂,夺取三分之一的疆域,由太尉桓笙建立虞国,凌国的兵力立刻就衰弱了。但是国库财富尚在,而且,晔王朝最大的三个豪商家族都在白马城中,支持着凌国宫廷。白马城依旧是除帝都之外,中原最繁华的都市。然盛荣之下,凌国君臣安于享乐,息武崇文。
龙枭正是凌国国主龙璧的儿子。排行老四,是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他的母亲本是榭阳宫中的侍女,一次偶然的机会,龙璧深夜中饮酒作诗,醉意之下兴致勃发,却没有妃嫔在侧,于是宠幸了这个在旁边伺候的女人,并生下了龙枭。
虽然生下了国主的儿子,但由于身份卑微,龙枭的母亲仅被封作婕妤,在宫廷朝堂也没有任何势力,龙璧对他们母子更显得漠不关心。所以,母子俩在那些身份尊贵的夫人之间,饱受歧视与凌辱。甚至在宫里年深的首领侍人,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而龙枭的三个哥哥,更是从小就受到母亲的熏陶,不论什么都要相互争抢。他们自幼就被告知,日后必须打败其他兄弟,取得国主的位置。孩子幼小的内心被播下了仇视与争夺的种子,随着它逐渐地发芽壮大,兄弟之情也就在明争暗斗里慢慢被淡忘了。在各人的眼中,兄弟不过是敌人,自己要做的只有不择手段,将其打倒,让他们永远不能与自己抢夺国主的地位。
年幼且弱小的龙枭,就成了哥哥们争斗中泄愤的发泄品。当他们在相互攀比竞争中落败,就会去找到这个最小的弟弟,肆意地戏弄他,欺负他,以此来发泄心中的怨愤。而他却只能选择默默地忍受。没有帮助,也没有安慰。
在龙枭十岁的时候,父亲更是在正宫夫人的怂恿下,竟然旨令其母子搬出宫去,迁到另一座府邸居住。
这件事倒没让龙枭有什么难过,对于那座奢华的宫殿,他早就感到厌倦了,不想再看到哥哥们的眼睛。不过,还是让他对父亲的情感彻底崩溃,甚至开始怨恨。他年幼的内心里,并不想通过这种被赶出家门的方式,来逃避兄长的欺凌。他最想要的,是父亲的保护。可是,那个人再一次让自己失望,而且是彻底失望。
但母亲却是屡屡规劝他,让他不要有什么过多的想法和苛求,毕竟他只是贱婢所生的儿子,只有谨小慎微才能保全活命。
龙枭就是生活在在这样一个冷漠的环境中。他有时被兄长们欺侮,但有时也被他们拉拢。其实龙枭明白,在兄长们的心里,始终都是看不起他的。或许,甚至根本就将他当作是人来看待过。这样的境遇,使龙枭的性情颇为为复杂。既隐忍孤僻,也带着些许的桀骜乖张。自从搬出榭阳宫以后,龙枭更是经常隐姓埋名在市井中晃荡。除了和老师学习兵法和刀术外,便与一群流氓少年和低阶军士厮混。平时看似斯文俊美的龙枭,却有一股狂傲的豪杰气概,同这些底层人物玩耍斗酒,倒是十分痛快。
——
聚缘坊是城东出名的一家酒楼。卖的烈酒是最好,掌柜又是个千娇百媚的年轻女子,所以,许多市井豪客都喜欢来这里点上几个小菜,喝几碗酒,生意是极好的。
龙枭也是这家酒楼的常客。此时,他正对着矮桌上的炖鱼锅,等待汤底沸腾,散溢着的香气,着实让人垂涎。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辛辣甘醇的酒香登时充满口腔,一股灼热顺着喉咙直接通到脾胃。这是最好的千里酒,比朔州的烈酒更加浓郁。
俏丽娇艳的女子端来一盘腌菜,脸上微笑,“尝尝咱们新做的腌菜,下酒最好,我送你的。”
她是这里的掌柜,与龙枭关系很近,十分熟络。
龙枭看了一眼,“瞧着不错,谢谢姐姐。”
女子放下手中的盘子,自己也在龙枭对面坐了下来,“吃吃看味道怎么样?”
龙枭拿起筷子,好奇地夹起一条腌菜放在嘴里,嚼着嚼着,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女子伸出大拇指,“果然不错,芊瑶姐姐的手艺,果然是越来越好!”
对面的女子眼光微挑了一下,“呦,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我从十一岁就开始吃你做的小菜,是不是出自你的手,我一尝就知道了。”龙枭又拿了一个瓷杯,斟满酒推到女子面前,“姐姐,陪弟弟喝一杯。”
“我可喝不了这么烈的酒。”芊瑶摆摆手,把瓷杯推了回去,“我去拿一壶桂花酿,再来陪你饮酒说话。”
龙枭说好。她便笑笑,转起身退了下去。
芊瑶是龙枭搬出榭阳宫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那是在六年前,一个秋天的下午……
孤独的小男孩,只身在城郊的梨树林中安静地坐着。他默默地在忍受哥哥们施加在他身上阵阵的疼痛。然而这些痛,却根本比不了他心里那种似是被烈焰烧灼的痛苦!
“小弟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忽然,少女的声音响起,温柔而甜美,“是不是迷路,找不到家了呀?”
男孩抬头,见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面带微笑地看着他,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很漂亮,没有丝毫地阴郁。
可他并没有说话,只看了一眼就不再理会。
对于男孩的冷漠,少女并不介意,“一个人躲在这里,是心里难过吗?”
男孩还是不说话。
“没关系,姐姐也有不开心的时候,不过,姐姐只要吃些好吃的,所有的烦恼就都忘了!”她从斜挎着的竹篮中掏出一个雪梨,递给了男孩儿,“喏,这个梨子先给你,然后,姐姐带你去吃最美味的小菜,你说好不好?”
男孩抬起了头,先看了看满面笑容的少女,又看了一眼她手里这极其普通,就值两个铜板的雪梨。
他缓缓地接了过来,放在嘴里咬了一小口,那种清爽香甜,又带着温暖的味道,竟使他心里出现了一种特殊的感觉,似乎是娘亲替他梳头,为他擦汗时的那种温馨和幸福。他居然不自觉得微笑了一下。
“你看,姐姐没有骗你吧,这梨很好吃的!”少女见男孩吃了自己送的梨十分开心,她握住男孩的手,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走吧,姐姐先带你去吃些东西,然后再送你回家。”
男孩任由少女牵着自己的手,与她走在林荫路上。少女一直在与他说笑着,想要逗他开心。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回响在树林。
其实他所期盼的,不过是些许发自真心的关怀而已……
过了片刻,芊瑶提着酒壶回来,忽然二楼传来一阵哀嚎咒骂,和坛罐被砸碎的声音。客人惊慌地往楼梯下逃窜,向外挤着,楼下的客人也都乱了,虽然他们不知具体情形,但也知道是有人在斗殴,其中不乏贪图小利之辈,也跟着跑下来的人向外挤,逃避付账。
“怎么回事?”龙枭从暖炕上跳下来,往楼梯上看去。
芊瑶眉头紧蹙,气的直跺脚,“那些该死的当兵的!怎么又打起来了!”
“当兵的?”龙枭疑问,“他们常在这里打架吗?”
“可不是吗!”芊瑶嗔怒,“前些天来了三个与你差不多大的兵士,看得出来是在禁卫虎贲军当差,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与另外一帮熟客好像有仇似的,说不上几句话就动手。我也惹不得人家,客人来喝酒总也不能挡在外面吧!好在打坏了东西,赔得也痛快。不过,要是这么打下去,怕这酒楼也没人会来了。”
禁卫虎贲军乃是凌国国主的专属卫军,编制为一千五百精锐戍卫,并不受三军部署,只遵国主令旨。几千人伺候一个国主,闲来无事就只有喝酒打架,留连烟花取乐。但由于是国主亲卫,晋升却是很快的,世家贵族,或是豪商巨贾的子弟若想要从戎,便都想来虎贲军,混个几年的资历,再花点银钱,拖个门路,便能谋个将官了。
“不像话,我上去瞧瞧。”龙枭抓过佩刀,就要往楼上走,芊瑶在后面扯住他的袖口。
“我的好弟弟,你就别跟着添乱了!这两伙有十几个人,还都是当兵的!你上去,要是伤了可怎么办!”
龙枭想要甩掉她拽着自己的手,“没事的,那些小卒子还不至于伤到我。”
就在他们拉扯之际,楼梯发出剧烈地震动,一群少年如同饿狼猛虎一般冲了下来,龙枭连忙侧身躲开楼梯口,手臂一横,将芊瑶挡在身后。
先跑下来的有三个人,都是身披鱼鳞皮甲,胸前配着刻有鹰翔图案的青铜军徽。身后追赶的,也是同样的装束。
三人中一个黑脸的少年,突然掀起一张桌子,朝着楼梯口的方向甩了过去,把追在身后的两个人砸倒在地,桌子登时碎裂。但随之却冲来了更多的少年,足有十几个将三人围了起来。在那些人里,龙枭发现有一个人的军徽是银制的,上面嵌着一枚血翠玉。这种军徽只有牙将军才能佩戴的,见那个人高瘦苍白,年不过十八,有此将位也着实不简单。
被围的三个少年背对背防御着,形成一个三角的架势,他们根本不必担心敌人从身后的偷袭,因为自己的身后,永远有另外两个人照应。
“再跑啊!再给小爷跑一个看看!今天打死你们!”戴着银制军徽的高瘦少年从人群中走上前,手拿一根桌子腿,指着三人恶狠狠地低吼,俨然是人多一方的头目。
“谢云柯,你别他妈狗叫!有种跟老子一对一,老子他妈让你一只手的!”刚才扔桌子的黑脸少年在包围中与他叫嚣着。
“你都说他只会狗叫了,还能听得懂人话吗!与他说那么多干嘛!”另一个长相文雅的少年状似斥责。
“贱胚杂种,现在还敢猖狂!给我打!往死里打!”又是一声阴狠的怒喝。
十几个少年军士全都扑了上去,好像发了疯,每一下都用尽全力,拳脚木棍胡乱地朝三个少年身上招呼过去,完全没了军营士兵平时的严整。
佩戴银制军徽,被叫做谢云柯的少年没有动手,他的眼神阴恻恶毒,却像一条毒蛇。
而被打的人丝毫不甘示弱,烈酒点燃了他们身上最原始的狂野和残忍。他们红着眼睛,丝毫不在意打在身上的拳头,不闪不避,抓住对手就要将其打到昏厥,否则绝不停手!他们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求给敌人造成最大的伤害。虽然,对手比己方的人数多出许多,但是一时之间倒也不落下风!
尤其是那个黑脸的少年,他竟劈手抓住一个已经昏倒的军士,当做了武器,向眼前的敌手猛抡,凶狠的神情与咆哮,仿佛夔州沙漠中发狂的凿齿巨人,实在可怕。
那另外两个人,虽然不像他这般疯狂,但也是勇猛,尽管身上挂了彩,然而眼神里,却不曾有一丝怯懦。
这三个少年,活像三头发怒的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