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颂带着札木合众人离开孙家大门口，经过新娘身旁时，他问道：“你既然知道嫁给他未尝是好事，又为何还要嫁给他？”新娘温婉一笑，回答说：“这世间许多事，是讲不出缘由的。”言毕，扶着她的夫婿进了家门。

阿萝已经不吃不喝了三日。

原来那天在镇上，阿萝说完回家就晕了过去，直到现在也没醒来。札木合用尽办法，也不能救醒她。后来札木合请来村上的祭祀，祭祀看了半日，才说阿萝不是病了，而是邪魔缠身，用各式美梦将她留在梦里，所以不能醒来。于是札木合送了许多药材猎物给祭祀，行了九天大祭，却仍旧没能让阿萝醒过来。

救不醒阿萝，祭祀只能让札木合日日用言语哄她，指不定哄得她回心转意，从梦中走出来了。然而，阿萝一日不醒，便一日无法进食。哪怕是曲颂用内力掰开她的嘴，送了食物汤水进腹中，阿萝也会在一炷香时间之内吐出来。但多多少少，也总算是喂了些水给她了。

这般过了七日，阿萝已经形销骨立。而札木合也生了满头的银发，竟是苍老了许多。曲颂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丝毫没有任何办法。而满村的村民也为之叹息不已，因为祭祀说了，阿萝这丫头如果不能在十日之内醒来，也就无法醒来了。这几日，曲颂整日在村里村外为阿萝之事奔走，多多少少也听说了一些他们父女的身世。原来札木合年轻时逞一时之气，惹恼了汉人的官吏，被抓进了牢中要问斩。这样的事情原属草菅人命，但札木合终究是番民，也无人肯为他做主。阿萝的母亲无法，只能打扮出来去县令府上求人情，这样札木合才捡回了一条命，其中曲折自然不言而喻。然而阿萝的母亲却是个烈性女子，见札木合无恙，便丢下两岁的女儿，孤身入了荆山深处。料想，是不在人世了。曲颂未曾想到，来到这般偏僻的村落，竟然也会遇见这样的事，可见天下诸人，无有不苦的。细细思量，番民为楚人所欺，竟然令得阿萝这样一个花样女子身世如此坎坷，而札木合这样的憨实男子命运却也如此悲惨，不可不说是一大悲剧。

这日，曲颂正猎了一头鹿扛回札木合家中，只见到村中的族长正在于札木合说话。族长见到曲颂这般照顾札木合父女，更加惊喜，用一口不太顺畅的汉话说：“男子，你可愿意陪札木合去寻访大巫师？大巫师法力非凡，说不定能救阿萝一命。”曲颂此行，本就为寻访巫医而来，兼之阿萝现如今的境况，曲颂早已想要寻得巫医，而听得族长这样讲，分明是有巫医踪迹可寻。曲颂大喜，忙问道：“族长有巫医的消息？”族长见他如此，知晓他已经答应，于是微笑道：“我年前在山里被毒蛇咬了，以为不能活命，幸而遇见了一位大巫师，用他的神力救我，捡回了一条命来。”

两天后，曲颂和札木合按着族长的指示，来到了一处绝壁之下。族长说，巫医就住在绝壁下的一处山洞里。洞前有郁郁松柏，把那入口遮蔽的极为严实。大巫医隐居深山，自然是不愿意有人打扰。这般隐蔽的所在，倒也是符合人家的心思。

札木合爱女心切，见到那预示阿萝生机所在的山洞，不由得向前踏出一步，就要进去。曲颂见状连忙拦住他，对他轻轻摇头，又对着那洞口喊道：“在下曲吟之，与番民札木合求见大巫师。”曲颂这一喊，自是灌注内力，传得极远，也可见得那山洞曲折深邃。又因是在绝壁之下，回声激荡不绝，惊起鸟儿无数，扑棱棱飞远了。札木合一介莽夫，哪里识得这般的内家高手，当下被这巨大的声浪压倒，抱着阿萝直直地跪在了洞口。曲颂这才想起，连忙出手稳住了他的心神，搀起了札木合。

札木合刚刚站起来，就听到洞里传来桀桀怪笑，声音说不出的怪异恐怖。那声音道：“好厉害的小子。你这么大声，是想吓唬我么？”曲颂微微一笑，又向洞内道：“不如此，晚辈恐怕大巫师不予相救。” 谁知那笑声又响了起来，诡异难听丝毫不逊于深夜的老鸹啼鸣，而倾注内力又丝毫不逊于曲颂适才所用。曲颂所料未及，连忙运气抵挡，待得回过神来时，札木合已被他笑声所伤，双耳嘴角均渗出了血丝，但却强自站立，双臂死死地抱住阿萝。曲颂知道恐怕惹恼了这大巫师，有心要道歉，却听大巫师说道：“你以为这样我会救人，但我偏偏不救了。管你是危在旦夕，还是顷刻丧命。”札木合一听此言，顿如五雷轰顶，心神都消散于云间了。仿佛忽然回到了阿萝刚刚出生的时候，他听见她的啼哭，看见他妻子的美丽面容，这一生所历一幕幕刹那间闪现又刹那间逝去，终于消散于云端。在失去他挚爱的妻子之后，他的生命早已全部赋予了阿萝，阿萝已是他的唯一，而现在，他还有什么好说？疼痛恍如夏夜山巅劈下的白色闪电，照见他生活的废墟。那一刻的电闪雷鸣，那一刻的天崩地裂，这个坚强的番民男儿终于落下泪来，一滴一滴落在他怀中瘦削的女儿脸上。札木合已说不出话来，蓦地跪下，对着湛蓝的天空发出了最痛苦最不甘的怒吼。在这一刻，连世间武功最为高强的人都不能发出这样震慑人心的吼声，他的心力已经如此交瘁，他的生命都仿佛要在下一刻结束。曲颂看见他瞬间的苍老。

札木合怀抱着女儿阿萝，脸上老泪纵横，他用番语对着阿萝说了些什么，曲颂并不能听懂。他只能看见札木合的痛苦，狰狞了他所有的时光。

狰狞了札木合一生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