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轻别意中人(二)
当时轻别意中人(二)

曲颂酒醒后,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

他知道他昨晚醉了,因为每当他想起她的时候,都会喝得烂醉。所以对于他现在还活着这件事,他一直表示很意外。因为在他喝得烂醉如泥的时候,哪怕是一个三岁小孩也杀得了他。但他一直活着,因为他是曲颂。

他有这样的自信,所以他才是那个丰神俊朗的男子。而只要不想起她,不要想起那个美的噬骨的女子,他就是最好的。所以,他一定要忘了她。

曲颂离开客栈,问了行人,便向西行去。庆都的西边,是一片密林。越过密林便是大泽,大泽之后就是荆山。荆山是楚国最大的山脉,翠峰叠嶂,遍布毒虫蛇蚁。行至深山处,更常有瘴气弥漫,楚人常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指的便是荆山。曲颂此番要去的地方,正是荆山。

他要去那样险恶的地方,是因为他非去不可。除了荆山,他再想不到别的地方无忧可以去。所以这一趟,势在必行。

那是个晴朗的好天气,碧空万里。五月里夏花绚烂,但同时蛇蚁横行。曲颂已至荆山十数日,现在看来,应当是迷路了。但迷路又怎样?他想,若是找得到无忧自然不会走不出荆山,若是找不到无忧,出去又能做什么?这么一想,也就安定了。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一个转身,他便进入了密林。

曲颂行走在密林深处,林中的树木高大粗壮,层层叠叠的枝叶生长,竟然遮挡了阳光。已然是密不透风。曲颂心里已经有些着急了,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现在又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他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前方又有怎样的危险。他只知道他到现在为止,已经杀了三只两尺大小的蜘蛛,一头巨蟒,但却一丁点儿东西都没有吃过。甚至连一口水都没有喝过。

他渴。他渴的要命。同时他也痛苦地要命,因为他身上的衣物已经被荆棘划得不成样子,也因为他又想起了她,想起那个笑起来真假难辨的女子,想起那个如同暗夜盛开的昙花般艳丽的女子。兴许她在的话,自己就不用这么痛苦,因为她总是能用最意向不到的方法,办好每一件事。

虽然那些方法,他并不喜欢。

他开始禁止自己想下去,因为这个古怪的森林里实在危险,他不能放任自己去想她。相思是一丸毒药,而且是解不开的剧毒。可是,如果在这个人迹罕至的森林里都不能想她,还能在哪里想她呢?是的,他不能让她知道他还爱她,所以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因为她的本事实在太大,只要他说出口了,她就知道了。可是他怎么能爱她?他若爱了,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这种事情,他曲颂做不出来。然而,他怎么能不爱她?她那么美,又那么爱他。她已经为他做到了所有,也已经准备为他放弃所有,但他却不能爱她。

不能爱,又不能不爱,内心矛盾至斯,又苦痛至斯。

鹤顶红初初杀了韩王的时候,曲颂问道迦南寺,寺里的迎客僧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后来,他又想去问寺里的住持,住持正巧在给弟子讲经,说: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

嘴里泛出了一丝腥甜,他悄然离开。

他觉得,他们的因缘已经尽了。人生不满百,虽然如此短暂,也不一定就能和相爱的那一个人白头偕老。他的的确确觉得,能与她相遇相识相知相爱,已经不枉此生了。又何必非要希求长相厮守呢?她是昕雨楼的翘楚核心,是在江湖中颇有名望有身份的人,她会过的很好。再说,她那样心狠手辣的人,是那么自私,又怎么可能自苦呢?所以,他那么放心,放心到能够专注地去忘了她。

曲颂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时,已经脚下虚浮,难以自行。珍珠搀着他回到房间便躺下,一躺就是大半年。后来,曲大人请来了宁国的名医柳夏晖,柳先生只道他是心力亏损,御气不慎,脉象混乱,与走火入魔相差不大,能保住一条命,委实是运气。曲颂看着他开下的长长的药单,总觉得快赶上幼时学过的千家文,长的要命。日复一日,靠着人参等珍品药类吊着,却也渐渐回复了元气。

彼时他病着,也曾想过她。但见自己病成这样,她都不曾来看望自己,也就渐渐狠得下心来不去想了。

这确实是一段相思祸根。

珍珠是曲颂从街上捡回来的丫头,她看不下去,心一横,便跪在了曲老夫人的面前。她哭着说:“少爷救了珍珠一条命,珍珠也不能眼看着少爷被一个女人毁了去。夫人知道珍珠是楚人,那几年逃难到的宁国,但夫人不知道珍珠家里也是楚国的贵族,逃到宁国也不是因为蝗灾,而是因为那年,珍珠就是被选中为神祀之女。”说到这里,曲老夫人眉头一动,显然也被惊讶到了。楚国确实有以贵族女子为神祀之女的规矩,也知道那时候为平息蝗灾的神祀少女逃了,却没想到,就是眼前的珍珠。但她也不过只是顿了顿,便问道:“这与少爷有有何关系?”珍珠再叩首道:“只因珍珠晓得,有善养蛊的巫医,能种一味忘情神蛊。”

于是老夫人查明了珍珠的身份,便走到了曲颂面前。

她说:“颂儿,我与你父亲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我不说,你也知道你将来是什么样的。”曲颂听了,只是无限疲倦地一笑,回道:“母亲,孩儿省的。”然而老妇人却拂袖怒道:“可你瞧瞧自己现在这是什么样子?!为了个女人,把自己糟践成这样,可对得起列祖列宗?可对得起你父亲?可对得起我?!”她没有理会曲颂因她提到“那个女人”时再度惨白的颜色,继续喝道:“楚国有巫医无忧,能以忘情蛊治你的病,他就住在庆城,你去不去寻他,都随你。反正,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年,你这副鬼样子,也看不了几年了!”话毕,转身就走。

那日的天色其实并不太好。

看着自己母亲身影渐远,曲颂慢悠悠地走到桌前,看着镜中的人。那大约个年青人吧!只是形容枯槁,脸色苍白。他有些面熟,便问他:“你是谁?”却听见镜中人也在问他:“你是谁?”他微微一愣,镜中人也微微一愣,他说:“我是曲颂,洛阳曲颂曲公子。”镜中人却也道:“我是曲颂,洛阳曲颂曲公子。”听得镜中人这些说,曲颂忽然明白,那不过是一面镜子,镜中人是他,他便是镜中人。然而洛阳曲颂曲公子,那样潇洒风流的人物,又怎么会落魄憔悴到这个地步呢?

怔了半晌,他忽的掉下两滴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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