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劳数日,不曾入睡。世离回了翦月轩,站在门前,收了折扇。见一地枯叶无人打理,昔日想来较为素雅的庭院,如今一看,倒是愈发萧索了些。自姜暮夜挑起事端以来,自己也不曾好生睡过翦月轩的床了,这么想着,也有几分怅然之感。今已入冬,一股凉风透过世离单薄的衣衫将刺骨之寒渗透进皮肤,他出其不意地打了个喷嚏。
蹙着眉揉了揉鼻子,却听见刘公公那尖细而长的声音从内殿传来,手中呈着一件玄色披风,自己的脖颈上围了一圈兔毛,穿着臃肿,一面喊着“殿下可算是回来了”。世离瞧着他有些拙笨,憋着笑,垂眸稍稍弯下腰,示意他为自己披上披风。刘公公忙不迭地跑上前,世离略微躬下腰也比他高出一个头,一面心里为自己的身高痛心不已,一面为世离调侃自己的表现极为不满。
“那个……恕奴才直言,殿下你好像又长高了……”刘公公仰着头一脸黑线地将披风为世离披好。
世离直起身子,似笑非笑道:“怎么?本太子如今都二十有一了,原来这么老了都还可以长高的么?”
某个老人的胸口中了一箭。
于是刘公公正准备将披风前的缎带系好的手在空中停了那么几秒,遂而利索地在世离胸前系了个蝴蝶结。
世离勾了勾唇,并未责备,他手下的人一向如此。他也一向以为主仆关系和睦是最好不过的了。世离转过身,又一脚踏出翦月轩。
“殿下又要去哪?床都给您备好了。”
世离头也不回地朝身后的刘公公挥了挥手,道:“商谈国事。”
刘公公要说什么,伸在半空的手停在原地,欲言又止。太子殿下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的背影,他转过身的那一刻天空仿佛顷刻间雪絮飘飞,朦胧着朝着紫湘阁方向隐去了。刘公公是他看着长大的,国君的子嗣少之极少,除了穆华,宫中便只有世离一个皇子。又因他是皇后的子嗣,天资聪慧,自然成了太子,可为父的国君却极少关心过世离,来翦月轩的次数少之又少。年幼的世离衣衫单薄地靠着殿门、拿着竹简,望着春夏秋冬父君屡次离开的背影,那是一代君王应有的雄姿,是这个国家最至高无上的男人,也是,最遥不可及的背影;而刘公公在世离身后望着少年落寞又天真的背影,心中生疼。
这世间,再无什么事物能较背影更令人辛酸了。
紫湘阁内,月失问正拭着红缨枪的穆宜:“公主,可需要沏茶?”穆宜顿了顿,轻启朱唇,将红缨枪放置一旁:“多倒一杯罢,世离一会儿过来。”月失应声忙着。未几,她一拍头,又惊呼道:“哎呀公主,奴婢险些忘了,过完这个冬天,公主的生辰又要到了呢。”穆宜听罢一愣,随即轻笑一声,点头:“每年生辰总是和世离一起过,就算父君不操办,二人一起也总归很开心罢。只是白驹过隙,我与他都已不再有十岁开头的豆菀年华了。”
“即便同年同月同日生,你还是得叫我皇兄啊。”话音刚落,世离推门而入,解下披风,坐到穆宜对面。穆宜怔了怔,遂而给他翻了个白眼,月失呈上茶,二人各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刚想放下茶杯,穆宜欲要开口,却不料与世离异口同声:“几时去孟国?”说罢,二人瞪着眼相视了约莫一会,随即穆宜一手抚额一脸黑线,而世离愣了半晌,随即笑得花枝乱颤。
“白世离,笑够了告诉我。”
世离将头埋进长袖里,趴到桌上。
“……”
“不好意思……茶……茶水……快要抖掉了。”
最后,以穆宜一脸痛心疾首地望着笑出眼泪的世离告终。
整顿了情绪,穆宜抿了口茶,道:“你什么东西都不用带,当然,如果你和那个孟卿卿有过什么定情信物的话,可以带。我们明日一早启程便是,父君那边也同意了。”
世离勾唇,只字未语。穆宜在说这些时,她的眼中像是落进了一片鹅毛大雪,如此温柔,却如此灼眼。
“再喝一杯茶罢,外面冷,喝茶暖和。”穆宜望着世离,忽然心底漫开一片不可名状的东西。世离道了声“好”,自己沏茶一杯,像个孩子似的捧在手心,细细吹着,然后一口一口喝下去。“世离,如果有一日姜暮夜带着大军进犯,白国沦陷了,你会怎么做?”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呢?
世离垂眸,将茶杯放下,忽然站起身来,坐到穆宜身旁,尝试着将她的手放到自己的掌心。没成想的是,穆宜将手伸过去,二掌合一,霎那间已不是如初的电光火石,而是相濡以沫般的温婉如水。这恐怕是穆宜做过的最暧昧的动作,令世离一时语塞。殿内的光仿佛蒙上了一层纱,世离望着穆宜的双眸,双颊,以及双唇,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难过。
那勾起的唇角还僵在那儿,只是被双眸出卖了,显得便有些滑稽。穆宜笑着轻叹一声,抽回手,把头别到一旁,声音显得极小,仿佛从未尝试过如此低的响度:“对不起,我太随意了。”
世离不语。
方才柔情万丈的空气瞬时凝结,一切归于初始,入冬的寒风,冷烛,以及落入穆宜眼中那片尚未融化的大雪。半晌,世离端起茶杯,轻轻蹙眉:“茶凉了。”
突然地,没成想的,一个拥抱切切实实地几乎是压了过来,穆宜只觉得被一大片温暖笼罩,然后看见世离不慎垂到眼前的一束青丝,一垂眸,眼眶里溢满了水泽。“我最讨厌这样的桥段了,”世离突然开口了,从口中呼出的气息如数洒在穆宜的侧脸,立即吹红了一片桃林,“为何你总是那么敏感,愿意多想,愿意独自咬牙坚持痛苦呢?那在你身旁的我又算什么呢……平时看着这样坚强的你,就想着最柔弱的你,最爱哭的你,最爱撒娇的你,总不能辜负我的心愿罢?只有你我二人的时候,就不要再提莫须有的事情了。”
世离从未说过如此温柔的话,就算是去年冬日里想用行动证明对穆宜的倾慕时,也未如此直接,这甚至像是在央求一般。穆宜只记得自己的衣襟湿了一大片,她转身过去环住了世离的脖颈,世离身上的味道,耳旁的温度,甚至能感觉到他面部毛孔的呼吸,穆宜第一次如此声嘶力竭,她的话语,如泪水一般倾泻而出,因为抽泣不已而极力地颤抖的身体紧紧靠着世离的胸膛,连接着此时灼热的两颗心脏,仿佛要融为一体。
“我曾以为我没有绾容的温柔,那时候我碰见了颜觞,便以为那是世界上最柔情的人……最后因为我的一时私心,我害了颜觞,我害了绾容,可是我也同时害了你,”
“世离,如果一切都是莫须有的话,那你我的情又算什么呢?难道为了这些莫须有,就要令颜觞、绾容,甚至白国与羌国的将士百姓们陪葬么?!你我横亘着的是无法跨越的桥,我时时在想,若我不是白穆宜,是另外一个人,又会怎样呢……”
“世离,如果白国沦陷了,你又将去向何处呢。”
冬日干燥寒冷的空气中,几片雪花飘洒而下,预示着这个冬季的漫长与寒冷。以至于若干年后的冬日,穆宜仍然能够忆起这年冬季的漫长,无垠的白色旷野,以及那句似雪花般不切实的世离的话。
他说:“沦陷又何妨,这天下注定我为王。”
君临天下的话,岂不是要荣华谢尽?世离,当时的你以为,我的结局会是如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