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日后,皓月当空之夜,穆宜坐在梳妆台前,拨弄着刘海儿,素面朝天。小轩窗外,忽明忽暗的月光飘飘忽忽地洒进来,穆宜唤来月失。“公主,明日世离殿下大婚之日,您要做好准备呀。”月失递上一支金步摇,那是国君说玉姑贵妃留下给穆宜当嫁妆的,穆宜一直搁在紫湘阁。接过金步摇,穆宜把它拿捏在手中,朝月光晃了晃,立即发射出柔情万丈的光芒,未了,她道:“该来的,迟早会来。我与世离纵然两情相悦,可我已选择颜觞,他亦有妻子。这一生,我们都彼此欠着的,来世再还也不迟。”说罢,把金步摇装进绣花盒子里,那金镶边盒子上是穆宜亲手绣的“水歌”二字。月失纳闷,便问:“为何公主偏偏要绣这二字,既无何意义,又显得朴素,不大气。”“我的那块玉佩,在世离那儿吧,也该要回来了。”穆宜简单束发,提起灯笼朝外走去。
推开门,迎面扑来腾腾的热气。夏天便是如此,纵然已暮色四合,可仍旧不消暑气。快到翦月轩时,听到细碎的脚步声,依穆宜的判断,此人绝非世离。那又会是谁?穆宜警惕地退下胆儿小的月失,徒步走上前去,若真是刺客,也绝非她的对手。“谁”字一出口,就闻见一阵刺鼻得直钻骨髓的酒香,穆宜止步。绾容的气色在月光的衬托之下愈发红润,身后几位奴才抱着消暑用的大冰块,可依旧见她额上细密的汗珠。“呦,”绾容扬了扬手帕,朱唇傲气地勾起,酒香逼近穆宜,她笑着欠身:“见过公主。”绾容身上的香味甚浓,穆宜浑身上下都觉着不舒适,但见今日绾容居然如此安分,便忍了忍,扶之道:“起来吧。明日你就是穆宜的皇嫂了,穆宜怎敢受此礼数。”绾容从容起身,亦笑道:“公主说的是,明日我便与世离成婚了,来日方长,还望公主多担待些。”那个来日方长,绾容加重了语调,挑衅一般瞥了眼一旁的穆宜。穆宜胸口一恶心,她自然明白绾容言下之意,便有些心生怜悯。想到绾容日后和世离同床异梦,却乐在其中,穆宜不忍心绾容,更心疼世离。欲说还休,穆宜甩甩袖子,撇下绾容,径直走向翦月轩。“你去哪。”绾容一回头,拉住穆宜,似笑非笑。穆宜拨下绾容的手,素然道:“找你夫君。这还没过门,你不会就吝啬到把世离藏起来给我躲猫猫吧?”说罢,一肚子莫名的火气,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穆宜总归明白。听罢,绾容识相地微微欠身,送走了穆宜。见穆宜渐渐消失的背影,绾容挥挥云秀,退下随从。她一咬牙,只身紧跟上去,遂而又一个身影消失在暮色之中。
叩了门,世离迎上来,见素面朝天的穆宜,眸子在月色下闪了闪。他笑笑,道;“进来吧,你我之间也就剩个什么都不客气了。”穆宜可不笑,她一脚踏进翦月轩,后脚刚跟上来,便开口:“沿途遇见你那欲过门的娇妻,看起来被你宠得过火了。”世离听罢,失声笑起来,坐到穆宜面前:“她就是那副德行,来日方长嘛,我都忍了。”来日方长?果真是还没过门就有共鸣了,连用词都如此相同。穆宜冷笑,抿了口茶,蹙眉:“你这茶都是苦的,换换吧。”说罢,又想起世离从小怕苦,喝苦茶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喝茶之人心中苦涩罢了。世离哑言,抿了抿茶,依旧是苦涩不堪,他望了望穆宜素面,换来一壶去年酿的桂花酒,勾嘴角:“去年你酿的桂花酒,没舍得喝,你拿去吧。”去年八月,宫中桂树开得正好,世离嚷嚷着要喝桂花酿酒,穆宜便用了一月时间酿了一缸子。那时二人都还年方十九,正值年少。“你不是吵着要喝吗,怎么收起来了,最后还归还与我?”穆宜有些失神,淡淡的酒香扑鼻而来,讽刺地说,竟有些像绾容身上的味道。世离乖乖地倒酒,笑:“你不会怪我,把往事都推给你了吧?因为每当想起,总会觉得欠了什么似的,累得很。”穆宜一口气灌了口酒,然后拍拍世离的左肩,忽地柔声道:“这儿,还疼么?你把它也推给我罢。”世离抽开穆宜的手,冷言道:“你要剥夺我的一切吗,我能给的都给了,这个不可以。”说罢,抿了口酒,不再说话。
夏夜,阵雨是常有的事。细密的雨丝透过大开的轩窗渗进来,不偏不倚,撞在穆宜的素面上。穆宜换了个位置,道:“把窗户关关吧,绾容又难打理了。”世离应了声,起身去关窗,忽地看见窗外被雨点打得歧斜的野花,脑海中又闪过那日在铜花池边的情景,也是姹紫嫣红的,煞是好看。那日在铜花池,穆宜一直红着脸不肯说话,世离笑她:“你真是个怪人。”穆宜的脸顿时乍青乍白的,反问道:“此话怎讲?”世离又习惯性地把手附上她的额,柔声言:“孩提时候,你说你特别崇拜我,少年时候,你又怪我是个断袖,如今诚然稀罕我了,我却被别人拐走了。”说罢,他望了望天,万里无云,一只云雀站在枝头。世离觉得穆宜应该会去天极宫,去找父君,撤销这门婚事。可穆宜站到他眼前,坚定说道:“世离,娶了她吧。”这话一出口,世离又觉得眼前一片雾水。“为什么?”他问。穆宜走到池塘边,一袭青衣与大片红莲形成刺眼对比,她笑着回过头:“因为颜觞啊。”
颜觞,又是颜觞。世离冲着窗外冷笑一声,攥起拳头。穆宜一脸狐疑地打断了他缠绵的思绪:“在想什么,把窗户关了吧。”可世离觉得好笑,穆宜一口说要与自己矢志不渝,一口却要嫁给颜觞,难不成真的是自己比不上那个区区文臣?“他有什么好,是会装可怜还是装斯文?”世离几乎是砸着关了窗户,一面转过身来,万丈柔情地看着穆宜。穆宜早就明白,世离会恨颜觞,她冷笑:“因为他是我丈夫,你只不过是一笔带过的心上人。”世离的眸子暗了下去,他又问:“那日在铜花池,你不是这样说的。我知道,我负了你,我必须娶绾容。”“岂不是皆大欢喜,”穆宜冷着脸,给世离倒酒:“你娶绾容,我嫁颜觞,咱们多般配。”
一句话,湮没在沉默之中。世离言:“我们就不能好好道个别,我可以抱你吗?”穆宜心霎间软了下来,她就是来作别的,作别那日铜花池边二十年来修得的良辰美景。垂下眼帘,她含泪起身,给世离一个笃定的笑容,像一朵白莲,盛放在大片红莲之中。世离抱起她,二人双双躺进桃花帐中……门外偷窥已久的绾容情急之下推门而入,见烛光之下,帐中如蛇般缠绵的二人,随手拿过一只金边白瓷的酒杯,狠狠摔到地上,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