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又见伤情(三)
第十五章 又见伤情(三)

惠山无言,任她在自己肩头初时叮叮咚咚,渐渐汹涌澎湃,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啊,昨晚吐得外衣尽湿,今天连仅剩的这点衣服又被泪水打湿,还让不让我穿一件干净一点的衣服了。仰头喝了一口酒。一个饱嗝打上来,肚子里稀奇古古怪连骂带讽刺的话就冲了出来。说什么“假如你看惯了变态的离合,就该明白感情就是你情我愿的赤裸,游戏的人挣脱,真诚的人拼命去拾捡,最好爱恨扯平两不相欠,女人实在无需楚楚可怜,男人也大可不必百口莫辩。该放手时就放手,说走咱就走,风风火火当死狗。让一切好的坏的爱情排除在相信和真诚之外,都滚他***个咸鸭蛋。

——伊始听到这里,“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惠山不为所动,继续唧唧歪歪——“咱们都老起脸皮,把规则踩碎,在太阳下晒伤口,在风尘里笑着走。*荡了就别再装清纯,风骚了就不怕社会不认同,无耻了照样得活人,下贱了还得向上看,被肉欲摆布了反过来咱再去摆布肉欲。这够坦白了吧,坦白得跟二奶们白而不坦的胸一样了”

伊始听他的话怨气冲天,但却真诚而深沉得让人想流泪,突然听见最后一句话,脸立即红了,发现自己还靠着他的肩膀,猛地坐直身子,还下意识的整整自己的衣服。惠山想笑,但怕她尴尬,于是头部乱转眼不斜睨,继续说着——

“这时候对真诚的爱情,情妇们会用屁股笑死它,二奶们会用无耻装追求掐死它,糟老头子会拿钱砸死它。爱情早已没有活路,干脆去***。让思想沉寂,让灵魂堕落,让情欲回归幻想,把肉欲或欲以肉欲得到的各种欲念坦白在日光下,把爱情打死,挫骨扬灰,散之三山五岳之巅、峰沧海桑田之黑暗。何必再给它戴崇高的面具,让纯洁死去吧,让爱情去***,打死它。”

伊始惊奇的看着他,眼也不眨,仿佛觉得眼前这个男子的怨气更胜于古时怨妇,那话里的沉闷如一座大山被风吹着,压向自己,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不由得张开了小嘴合不来。

在她惊异无言的空间,惠山再喝一口,继续加了一句——让爱情都死在丈母娘的裤裆里去吧!!!

伊始听他话说得粗俗,完全不像先前那样矜持温文,不由得好皱了皱眉头,但随即释然,她明白每个把怨气说出嘴的人心里都藏着深深的感触。

这时她早已忘了哭的事情,拉拉惠山,说:“来来来,管他什么情呀爱呀的,那些都是尘土,与我们无关,喝酒喝酒。”

两人碰杯,哈哈大笑,像两个疯子,笑得异常诡异。

伊始问:“你为什么昨晚喝那么醉。’惠山随口道:“我烦。”

“你为什么烦。”

“我烦我***为什么喝那么多酒。”伊始呵呵而笑,觉得惠山说话很有趣。跟他喝酒也很有趣,可以忘了烦恼,可以破口大骂,毫无拘束。

两人就这样那个不停地喝,直到都沉沉睡去。窗外,红日裹着寒冷,正在呼啸。

惠山离开时很潇洒,连一个电话号码也不留,虽然他们彼此觉得很谈得来,虽然曾经一起喝的大醉,说了数不清的心里话。但他们都觉得,世上的聚散,都是难以强求的,倒不如聚时就聚,散时就散,了无牵挂。

回去睡了两天,去找赵双,要到他工地上干活。赵双叹了口气,也没拒绝他,就带他去了。

伊始也睡了两天,寡言少语。有时候偷偷的哭,一哭起来就如三秋霖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可惜,世人谁都看不到。她也常常想起曾经,曾经——曾经,她和李健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同时弃学,同时走出村子,来到这个小城打工。那时候,李健不知道怎么就鬼迷心窍的看上了她,死缠烂打不休。以前不知为什么,伊始很讨厌李健,总躲着他,从在小城碰见开始,就一直躲着他,他去了她也不开门。 常言道:“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伊始开了门。

那时候,她独自住在一个阴暗潮湿的房间,墙壁上的涂料像热水烫起的燎泡一样。屋顶上吊着一盏昏黄的灯泡,房子里霉味冲鼻。有两张窄床,两个很像从垃圾场里捡来的破沙发。

李健不停地来,来了就坐那个破沙发,他一坐上去,就感到屁股接触到了水泥地面。就是在这一阶段,他提出让她搬迁。她睡一张床。另一张床上,还摆着几件旧衣服。还有两把暖水瓶。还有一个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显然也是从垃圾场捡来的。就是在这样一个寒酸龌龊的环境里,李健终于把憋在心中十几年的“爱”字吐出了口。

“我爱你……”李健说,“我从见你第一面时就爱上你了。”

“谎言!”伊始冷笑道,“你见我第一面时是在李家村你***炕上,那时你还不会爬呢!”

“不会爬时我就爱你!”李健说。

“算了算了,”伊始挥挥手说,“你跟我这样的女人谈爱,不是把珍珠扔到厕所里去了吗?我一个农村的傻丫头值得你什么?”

李健说:“你别糟蹋自己,我了解你!”

“你了解我个——!”伊始冷笑着说,“你忘了我被村里那些流氓男人上过?我想起那些,我就觉得我像跟几千个男人睡过!我跟猪睡过!你跟我谈爱?滚吧,李健,找好女人去吧,别让我把霉气沾到你身上!”

李健掩面痛哭起来:“你胡说!你骗我,你告诉我,你没干过这些事!”

“我干过怎么样?没干过又怎么样?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忘了村里那些流言了?我告诉你,那都是真的。”伊始冷酷地说,“我是你的老婆吗?是你的情人吗?我被人侮辱了我爹我娘都不管我,你竟敢管我!”

李健怒吼着:“因为我爱你!”

“不许用这个字眼恶心我!滚吧,可怜的傻子!”

李健的精神受了巨大刺激。早就有风言风语说伊始被村里一群流氓轮奸了,所以她才不上学就跑到了外面。他的潜意识里也对此半信半疑。但当伊始亲口说出时,还是犹如万箭齐发,射中了他的心脏。

他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跑上楼梯,跑出旅馆,跑上广场,心里转动着毁灭一切的念头。但他那时还是从农村了出来的土包子,那在黄土里滋生的爱意,忠贞无比,他完全不想放弃。

在一家霓虹灯闪烁的酒吧门前,他被两个浓妆艳抹的女郎拉了进去。他坐在一张高高的凳子上,连灌了三杯白兰地。然后便痛苦地将头抵到吧台上。一个头发金黄、眼圈乌蓝、嘴唇血红、袒胸露背的女人凑上来。这是一个刚从外地飞来的雏,但已经狗放荡无忌了。他没容她的手触到自己的脸皮就捏住了她的手腕。那女人尖声叫起来。李健松手,歉意地笑笑。女人蹭着他,娇滴滴地说:“哥呀,手劲好大啊!”

李健挥手让那女人走开,但她却把热烘烘的胸脯贴上来,混合着烟酒味的热气,哈到他的脸上:

“哥啊,这么痛苦啊,被小妖精给甩了吧?女人都是一样的,让妹妹安慰安慰你吧……”

李健痛恨地想:婊子,我要报复你!

他几乎是从高凳上栽下来的。在那个女人的引领下,穿过幽暗的走廊,进入一个鬼火闪烁的房间。那女人二话不说,动手把自己剥了个精光,仰躺在床上。这是一个还算好看的女体,腹部扁平,双腿修长。这也是李健第一次面对女人的裸体,他有些冲动,但更多的是紧张。他犹豫着。那女人有些不耐烦,时间就是金钱的规律对她们同样适用。她折起身来说:

“来啊,还愣着干什么?装什么雏啊!”

就在她折身坐起那瞬间,头上的金色假发脱落,显出一个扁长的、头发稀疏的头颅。李健脑子里一阵轰鸣,眼前浮现出伊始的满头黑发和黑发下俏丽的面容。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票子,扔在那女人身上,抽身便走。那女人猛地跃起,像一条章鱼缠在了他身上。女人恼怒地骂着:

“小子,你这是拿着老娘开涮呢,一百元就想打发我!”

那女人一边骂着,一边把手伸进开放的身上摸着,她自然是想摸钱,但李健没容她把手抽回去,又一次攥住了她的手腕。女人吐出半声惨叫,把另外半声咽了下去。李健把她往外一推,她倒退几步,坐在了床上。

李健来到广场,头脑被凉风一激,酒奔涌而上,冲出咽喉,喷吐在地。吐酒后,他感到脑子清醒了许多,但心中的痛苦依然无法排解。他时而切齿咒骂,时而柔情万种,恨的是伊始,爱的也是伊始。恨着时爱就翻腾上来淹没了恨;爱着时恨又翻腾上来淹没了爱。在此后的两天两夜里,李健就在这爱与恨交织成的混浊波涛里挣扎着。有好几次他捡起一块砖头想往脑门上拍——好孩子,千万别做蠢事啊!——理智总算战胜了冲动。他低声地对自己发誓:

“即便她被那些男人侮辱过,我也要娶她!”

李健下定决心,又一次敲开了伊始的门。

“你怎么又来了?!”她厌烦地说,但她立即就发现了他这两天来的变化:他的脸更瘦,两道连结成一体的浓眉像一条巨大的毛虫横在两眼之上,那眼睛,黑得发亮,亮得灼人,不但灼人,她似乎被他的目光灼伤,尖叫一声,躲在墙角瑟瑟发抖。她将口气缓和一些,说,“既然来了,那就坐下吧。只要你不对我谈什么爱,我们可以做朋友。”

“我不但要跟你谈爱,我还要娶你!”李健理直气壮的说,“哪怕你跟一万个人睡过,哪怕你跟狮子、跟老虎、跟鳄鱼睡过,我也要和你好!”

沉默了片刻,伊始笑着说:“李健,别冲动了。爱不是可以随便说的,娶更不是可以随便说的。我们彼此知根知底,我不想以后尴尬。”

李健说:“我不是随便说的,我想了两天两夜,把一切都想明白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哪怕永远不回那个村子,我要饭,跟着你流浪!”

“好了,别发疯了。为我这样一个女人,不值得毁了自己的前程,”伊始也许是想冲淡一下压抑的气氛,便用玩笑的口吻说,“要想我嫁给你,除非你头秃了眼瞎了。”

正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对那种爱到入魔程度的男人,可不敢乱开玩笑。《聊斋志异·阿宝》中那个名叫孙子楚的书生,只为了阿宝小姐一句戏言,便毅然剁去自己的骈指。后又身化鹦鹉,飞到阿宝的床头。几经生死后,终与阿宝结为夫妇。《书剑恩仇录》中的无尘道长,也是因为一个富家小姐的一句话,就看去了自己的右臂。

李健听完之后,就伸手去头上,猛地一把把把自己的头发扯下来,带着醒目的血丝,伊始一声尖叫,说:“你干什么,疯了!”但被他一把推开。

直到他拔得头上鲜血淋淋,一根头发也无。伊始惊呆了,只见他伸出两只手指,就往眼睛里插去。她大叫一声,拼了命扑倒他,口里连说:“行了,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但她的心里,深深的害怕着这个人的狠劲,这种人,爱起来这么狠,恨起来不知道会有多疯狂?!

伊始怔怔地看着蓝开放,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李健跪在她的面前,双手搂着她的腿,把脸贴在她的小腹上。伊始摸着他的头发,呢喃着:“你真傻……你为什么这样傻……”

接下来他们便拥抱了。因为李健的头部痛疼,她轻轻地吻了他一下。他把她抱上床。他们做了爱。

床上很湿。

“你是大姑娘?!”李健惊喜地叫唤着,但泪水随即涌流,“你是大姑娘啊,我的伊始,你为什么要瞎说啊……”

“什么大姑娘,”伊始赌气似的说,“花八百元就能修复大姑娘膜!”

“你这个小婊子,你又骗我了,……”李健不顾伤痛,亲吻着这个在他心目中也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的身体。

伊始摸着这个像用树条子捆成、坚硬又有弹性的男人,几乎是绝望地说:“老天爷啊,我到底没能躲过你……”

伊始没有想错,李健爱着爱着就不爱了,而且那么绝情那么狠,让自己的心流血。也许,他是在这个不算大的城市里见识了太多的女人,往日里植根于黄土深处的那些执着和爱,早就风消云散了。这个小杂种,太狠了。最近,又听说李建德父亲和母亲吵架,他父亲喝了酒,一怒之下,把母亲的一条腿打跛了。这一家杂种,都他妈太狠了。

伊始躺在床上,想着这些,不由得咬着牙,骂:“这一家人,都是疯子!都是杂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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