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泪寒情殇(五)
第十一章 泪寒情殇(五)

玉湖彻底伤心了,见母亲这样不讲理,气得眼泪簌簌而下。一赌气直接进了屋子,把自己关在里面,直到晚上也没有出来。下午家里来了亲戚,敲门叫她,她被子蒙头,装没听见。在被子下的黑暗世界里无声啜泣,思潮起伏。

晚饭时母亲捶门叫她吃饭,她既不回答,也不出去,听见母亲在门外一声叹息,骂了一声;“这丫头犟起来时间真长。”此后再没过来。

玉湖一个人胡思乱想,一会儿怪惠山不该那么说话,也不该那么怯退。一会儿又怪母亲说话做事都太过分。一会儿甚至怪自己不该把这事说出来,不,自己本就不该回来,也没现在这些事。可是,总有一日得如此,那又怎么办呢?以后该怎么办呢?哎,以后,到底还有没有以后,都是未知数呢。如要这样就放下她和惠山的感情,杀了她头她都不愿,她性格虽然温婉,但骨子里却极坚韧,尤其是对于和惠山这几年来的感情。但这局势该怎么解决呢,怎么解决?她完全没办法。她此时已有点头昏脑胀,本来就没什么深刻想法的脑子,现在几乎完全失了脑子的功能,一片混乱,只有不断地问号闪来闪去,渐渐地将她闪迷糊了,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的睡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她感觉有人推她,猛然醒来,把被子从头上拉开,屋顶的灯光刺来,利剑一样割她的眼睛,她伸一只手遮着眼睛,意识还没清楚,但她模糊地看见母亲坐在床头。她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和惠山在结婚,嘉宾满堂高朋盈屋,自己穿着惠山曾今给她许诺结婚时要穿的凤冠霞帔,惠山宝蓝缎子的古服,喜气洋洋,正在司仪的喊声中二拜高堂,只是自己心中的高堂,包括母亲在内,她笑盈盈的给母亲磕下头去,母亲也在对着她笑。就在此时被人推醒,睁眼就看见母亲,她还没从梦中彻底还魂过来,以为这是真的,情不自禁的叫了一声“妈”。这一声叫的情真意切,她妈都听得动容。伸手摸摸她的脸,问道:“饿了吧,吃饭吧,妈给你拿来了。”

玉湖一怔,从刚才的梦中清醒了过来,记起今天的事情,不由得变了脸色,哼了一声,脸朝里转去,给她来个不理不睬。

她妈呵呵一笑,说:“好啦,别生气啦,今天是我错了好不好。咱们先吃饭。”玉湖还是不理,等了一会,终于说:“你哪里错了?”

女儿这样撒娇,母亲又好笑又好气,只好哄着她说:’都错了,是我都错了,啊——吃饭吧。“

玉湖转过头,盯着母亲连看了半晌,见她脸上笑盈盈的,又想起她平日里的慈爱关怀,而今天却那么不可理喻,心里矛盾已极,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哭声带着心里的悲伤委屈,是货真价实的伤心泪。她妈拉起她,将她搂在怀里,又哄又劝,终于让她停下哭泣,开始吃饭。

玉湖终于吃饭,她妈心底里长吁了一口气,看她吃的正香,脸上不由得微笑。玉湖停下来吃饭,突然问她:“你咋进来的?”她笑了起来,想自己这女儿真单纯,没一点心机,这时候才想起问这个,说:“那还不简单,有钥匙啊,你也没反锁,你以为你在里面关了我在外面打不开把,嘿嘿,傻孩子,不管你躲在哪里,妈始终能找到你,一定。”

玉湖想自己真是大意,怪不得惠山老骂自己笨呢,嘿嘿,原来还真是笨。一想起惠山,她的食欲瞬间消失,筷子一放,眉毛一簇,说:“不想吃了。”李清照说“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玉湖恰好来了一个全的,一上心头,立马也上眉头。这情景她妈如何看不出来。但知道安慰也是无用,索性收了东西,想她饿了自然会再吃,然后又回到屋里来。玉湖还是那样呆呆的蹙着眉坐着。

她摸摸玉湖的头,眼神里全是爱意,幽幽的说:“玉儿,你别怪妈妈心狠,妈这是为了你好。”玉湖忍不住反问道:“这也是为我好啊,实在太好了!”这话讽刺意味太强。她妈却也并不生气。微微一笑,说:“你别急,妈给你说,毕竟我见过的世事比你多。而男人呢,哎,今天就对你说吧——”

说到这里,突然顿住,走神似的望着墙壁,沉默。玉湖好奇心起,问:“说什么?”

她笑了一下,把玉湖拉过来,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腿上,然后又是半晌出神,终于缓缓地说:“妈一直给你说你爸爸去世了,你也早已在心里默认了。其实呢,其实——其实他还在——”玉湖惊得坐了起来,说:“什么?!”她却不理玉湖的惊奇,继续道:“你本来就是见过他的,你应该还记得,你上幼儿园那时候,他一直在你身边。”——玉湖“嗯”的一声——“可是他后来走了,去了兰州,再也没有回来过。你奶奶,哦,不是你这个奶奶,是你爸爸的母亲,逼着我办离婚手续……”

玉湖的惊异无以复加,假使上帝赞美魔鬼,资本主义赞美社会主义,都不能使她有如此的惊异,竟然忘了追问“然后”,只是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的看着她。

她接下来续道:“我死活不肯,没见到他人怎么能离婚,但她逼着非离婚不可,我没人可说,给你爷爷奶奶,就是你外公外婆哭诉,他们和你爸家里闹腾得不停。但是她也不说你爸到底是怎么了,反正他也不出面,她妈只要求离婚。我当时带着你,不知该怎么办。后来——

“后来还是离了婚,一直没给你说,就说他得病去世了。”

玉湖心里微微发颤,问:“那,那他到底哪去了。”

她妈轻轻叹一口气,说:“不知道,几年前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却不说话,我问是谁,到底要干嘛,那边一个男人的声音终于说:‘没什么,我就是想听听你声音。’——我呆住了,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应该是你爸,因为家里的电话他妈是知道的,然后我就挂了电话。”

玉湖这时候想起来问然后了,拉了拉母亲的手,说:“然后呢?”

她抚摸了一下玉湖的脸说:“然后再没什么了,那时我已近和你叔结婚了,再也没发生什么。”

玉湖听了这个故事,觉得虽然不长,却也惊心动魄,心里一股奇怪的酸楚味道,隔了老半天才问:“那这和惠山有什么关系呢?”母亲看着她,说:“这和惠山没什么关系,但是我想告诉你,男人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就拿你叔来说,那时候我带着你,也没有别的办法,觉得人差不多就可以了,只希望他能对你好就行了。随意吧,别人给你外公介绍,你外公让我去看时,我觉得还行,心里也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挑选,能凑合就行了,也就答应了。这一来就是十来年。——但是,你也知道,他也是面子上会做人,就连你上学时的钱,一分都不愿意套,还不是你外公外婆和我,一直供着你到了今天。而你亲生的爸爸呢,我自以为了解他,而且离得这么近,都出这样的事情,你说人是那么容易看穿的吗?惠山人我也看着觉得不错,但是,咱们对他不是知根知底,何况,他什么都没有,妈就是怕你受苦。”

这一番长篇大论,玉湖也听得稀里糊涂,不是很明白,心里兀自固执地相信惠山。但觉得母亲也确实可怜,并不是是成心要害自己,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自己好。不想和她对着来,也不想放弃惠山,只好沉默不语,噘着嘴、蹙着眉。

她妈微微一笑,说:“你看那个惠山,又黑又瘦,看着就不可依靠。你就算了吧,和他,听妈的话。”

玉湖听母亲这样贬低惠山,心里不服气,说:“哪能看出什么,凭样子又不能看出人将来怎样。”——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要是惠山,这时候定能举出一大堆古代布衣凭能力富贵的例子,但是她想不出来,于是就扯到她妈的眼光问题上来,又:“你介绍的那白白胖胖的我看着也不咋的。”

她妈见她孺子不可教,终于失去了开导的耐心,索性直接命令说:“我说不行就是不行,除非你不要我了,你跟他去。”玉湖不敢再说,又转头睡下。她妈叹了一口气,关上门出去了。

惠山从玉湖家里出来,心里憋着一口气,无尽的沉重,无精打采的回家。下山的路上,白雪皑皑,四野雅净,山舞银蛇,白色的精灵从遥远处一直迤逦到眼前,却进不到他心里。他心不在焉的随着那道窄窄的人踏出来的脚印,机械的往下走。一个不小心,一跤滑倒,在雪上滚出好远。他躺在雪上,脖子里,手上,全是雪,冰冷冰冷的。但他不想起来,躺了好一会儿,突然对着天空一声大叫,山里回音荡荡,惊得远处雪地里觅食的鸟儿乱飞。连喊几声,发现老天并没有耳朵,或者,老天有耳朵,也听见了,却懒得回应他的喊叫,任他的喊声在群山之中连绵不断地孤单。过了一会儿,他大概也觉得没什么意思,爬起身来,趔趔趄趄的走回家。

回家之后无精打采,回应了父亲一句”没戏了”!就进了小屋子。睡不着,也想不出办法,他实在也不想再想这烦人的事情。拿了一本《庄子》来看,却发现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反倒是脑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往书页的字里行间里跳。终于发现庄子也是骗人的,逍遥自在、骋物游心的境界在世间根本就不存在。书也不看了,出去大吃大喝,一语不提这件事,满不在乎的样子。

第二日惠山收拾行装,给父母说要走了,还说出去好好努力,挣钱养他们。把本来应该是勉强的笑容装得好不自然!完全看不出他心情不好。父亲送他过了小河,看他趴在河边的冰上,亲了亲河面上的冰,捡了一个小石子装在口袋里,说了句“爸你回去,我走了”。头也不回的上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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