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离合相继(二)
第二章 离合相继(二)

直到他说得无话可说,以致将说过的心酸又拿出来重复说,惠山给他一支烟,拍拍他肩膀,似乎是他这一拍含有内力,他散了架似的倒向沙发里窝着,嘴里叼着烟,随着烟雾袅袅的身躯看着天花板再也不发一言。

惠山笑笑,倒了一杯饮料给赵双,这次他没闹腾着要酒,抿了一口,也笑了一下。他平常不爱笑,所以笑起来很不熟练,似乎那笑只是从别处借来放在自己脸上的一样。惠山说:“说说你吧。”他吸一口烟吐个烟圈,头也不抬,眼睛看着自己的鼻子,仿佛对着他手里的烟在说:“婊子有什么好说的。”惠山一怔,倒也不好再问。这时只听栓治呼噜响起,长吸长呼,那支烟早已燃完,搁在他嘴上,一胸腔的烟灰。惠山想今晚看来是回不去了,也就顺其自然,不提回去的事。和赵双相对,两人比赛似的抽烟。

惠山那时候想,世上有两样事最不可说,一是人生,人生经不起说,虽然无非柴米油盐酸甜苦辣,可愈说愈觉得咋活都不是个人样;二是爱情,爱情说不清楚,虽然不过男欢女爱悲欢离合,但愈说愈说不清楚。就像这两位老兄,说得声泪俱下,沧桑万千。那么同样声泪俱下,叹息万千的也有和他们有关的人吧——他们的父母、妻子。为什么自己见到的都是抱怨感情的人呢,难道爱情婚姻和谐真的比九州获诺贝尔文学奖还难?是不是作为女人非要放下一些什么才会得到一些什么,作为男人非要经历一些什么才会懂得一些什么。——婚姻究竟是爱情的坟墓,还是爱情的掘墓者。——如果说婚姻就像围城,那么围城像什么,假如围城像烧饼,那么以此类推,婚姻岂不也像烧饼?是否爱情的凄美都在于,不爱是因为两个人中间隔着无可奈何的泪隔着难以愈合的破碎;爱情的愚蠢都在于,爱是因为两个人结合了但中间却抱着钱或利或家庭各方面的不顺心或抱着无关风月的俗欲。那么自己呢,自己以后的烦恼是不是也如他们一样都来自婚姻家庭……

正在胡思乱想,却听赵双平声静气像是自言自语的开始说话。

惠山收束游思凝神静听,却见赵双说了一句“那个夏天雨很多,雨很大”之后,躲在一堆袅袅的烟雾后面,深吸徐吐,制造更大的烟雾,将刚开了头的心情,不,故事,一下子掐断,失了下文。惠山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并不如平时所见的那样清晰,而恰恰是如此时暗灯下、烟雾后的模糊、沉重。他劝别人不要再喝酒,这时却端起酒杯自斟自饮——人生就是如此矛盾,要求别人的同自己却不以身作则。

赵双将烟头狠狠地掐,口里终于续道:“几年前我的情况还没现在这么好,刚开始揽活包工,但也算得上宽裕。两个孩子,因为计划生育,只能养一个在家,小的寄养在农村老家,我爸我妈帮着带。我那时候忙得不可开交,很少回去。有一天媳妇给我打电话说大儿子闹着要回爷爷家吃瓜果,她给送回去了。问我是不是有时间也回老家看看,看孩子安全到了吗,顺便看看爸妈。那天恰好我那活收工了,就直接回了老家。父母安好,儿子安全。我妈抱怨媳妇不像话,让孙子一个人回来,万一在山里滚了咋办?我第二天还要去看一个活,所以要赶回去,眼见风云变色,雨要来了,我爸整了半蛇皮袋子的瓜果,让我背回去——”

他说到这里,竟然跟章回小说一样懂得留“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悬念,无声无息毫无预兆的停下,再燃上一支烟,闭目仰头,吐纳朦胧,仿佛一个大作家在寻找灵感。惠山不甘落后,也燃起一支烟,跟他分庭抗礼,坐在对面吸。栓治呼噜声中夹着梦话,哼哼唧唧不知道说什么。

赵双探起身子,把酒杯在桌上旋转,转着转着就一把按住,继续说:“我走到半山腰,(惠山想,这倒和古代说书先生很像,醒木一拍,下文就接着来了,只不过他拍的是酒杯。)雨就来了,水顺着我的头发我的脸流,顺着山路的沟渠流。皮鞋在泥上很滑,我索性脱了鞋子,提在手里,光着脚爬上山,又下了山。等到上了班车,已经全身泥泞湿气,满车人奇怪的看我。下了车又换出租车,到了家就往进走,你没去过我家,(惠山点点头)我买的是个独院。大门竟然开着,我就进去了,急匆匆的敲房门,老半天她出来开门,一脸惊异。我肚里有气,瞪了她一眼,进去把东西一扔,我在山上摔了两跤,那些瓜果已经烂得流水,这时候一扔,汁水淌了一地。以她以往的脾气一定会说我又回家撒气,可是她没说话,就进去给我找衣服,我顺便跟了进去,她说你在外边等着吧,弄得一地的泥水。我就出去在客厅脱衣服。却听见她在里面小声说话,我没挺清楚,就问她说什么,她说她没说话。她拿了衣服出来,说去给我打水洗脸,让我在外边换上,别乱走把地弄脏了还要她收拾。我发现她给的袜子不是一对,就推开里屋的门自己去找袜子,我力气大,推门很用力(惠山想:这是你的风格)门后边却一声轻哼,我进去一看,门后边一个三十几的男人光着身子真在穿堆在脚下的衣服,我的袜子一只在他那里,我能当包工头,当然也不傻,就看着他的光身子不知说什么,他也看着我的光身子战战兢兢不敢说话——”他说到这里已是哽咽泪流,烟已烧到手指也似乎茫然无知,惠山只感觉有淡淡的寂寞冰凉地袭上身,不自禁的难过,却也无话可说。倒了一杯酒推给赵双,赵栓端起来和着流到嘴边的泪水喝了。惠山又点上一支烟给他,他两指松开,那已经燃完的烟头掉在地上,两指一合夹住惠山递来的烟,却不放在嘴上抽。

赵双这次不再卖关子,接着就说:“她突然进来,看着我们两个,她倒不害怕,很镇定,脸上既不羞愧,也不为难,冰凉冰凉的。我那时候真想杀人,可是我窝囊,最后只说了一句你们继续吧。就穿上衣服出了门。以后基本上不回家,就算回去,她也是爱理不理的样子,好像我热了她一样。唉,窝囊啊!”

惠山当然无话可说,虽然觉得他这句“你们继续吧”诬陷伤心沉痛中还带点幽默。劝慰似乎显得苍白,何况这无从劝慰,叹息似乎显得自己敷衍,霎时感觉浑身不自在,不知如何是好。只有栓治睡得酣畅淋漓,茫然无知。

惠山再倒一杯酒,竟然连自己都不知所云的说:“来,大哥,喝酒!婊子有什么好说的!”他倒不怪自己那时候还要求赵双说呢,人家说了,他却说有什么好说的!

赵双却不喝酒,苦笑了一下,说:“这些话我一直憋着,从不对人说——”惠山自作聪明,说:“那肯定,我绝不对人说,至少这两个孩子还要妈。”赵双似乎赞同他,笑了笑说:“你这孩子不错,将来有前途。”惠山又故作深沉的说:“唉,走一步算一步了,人这一辈子永远算不到明天。来,喝酒。”

这一夜,三个人的酒由两个人喝到没一个清醒的人,直到凌晨两点,酒吧要关门,服务员催了好几次,三个人才相互搭着,摇摇摆摆,大声吆喝出了门,上了街。栓治醒来后大声唱歌,他就那么几首十几年前的流行曲,唱得街上寂寞躲闪,灯光昏黄。赵双来开裤子就在当街撒尿,惠山一会拉这个,一会推那个,没想到自己已经身不由己,撞倒栓治,栓治在地上躺着还唱。拉倒赵双,偏偏赵双喝了很多,那尿撒得两人下半身全湿。三个大活人,没一个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醒来时工地的天已经亮得阳光明媚。

惠山离开工地,费了心思、脑子以及唾沫,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开始平淡的奋斗。现在社会结婚完全对**没有限制,男人不结婚即可以享受做丈夫的权利而不必尽做丈夫的义务。惠山也不例外,和女朋友两人没有一个人提结婚的事便顺其自然的同居。每日里其乐融融外加感叹工作的烦人外加两人对未来的向往。

那天接到栓治的电话,说自己要结婚,请惠山来坐坐。惠山挂上电话,想这家伙倒真是结婚专业户,换作自己,早都烦死累死了。到那天他带着女朋友去参加婚礼,本以为人挺多,结果却发现来得人寥寥无几,除了栓治家的几个亲戚,就他和赵双两个外人。

新娘白白净净,倒是个姑娘,看模样也是农村的,客人几乎没有听见她说话,却看到她很多笑。惠山看女朋友看着二人一脸羡慕,碰碰她说:“你要是这辈子嫁不了我,就找个老头子赶紧嫁了,老头子一死,你就跟着死,然后赶快投胎,下辈子我一定娶了你。”这本是玩笑,没想到她一本正经的“嗯”了一声,眼神里全是温柔的真诚,惠山倒不好意思。暗骂自己不正经没良心,干嘛不说自己先死快投胎以来得及来世娶她。

惠山第一次见栓治他妈,并不凶神恶煞相,胖胖的,矮矮的,逢人就笑,很是开朗好客。她还拉着惠山女朋友啧啧称赞,夸她是漂亮乖巧的女孩子。赵双那天平平静静,照旧沉默寡言,喝了几杯酒,道过喜,就匆匆走了。

回去的路上,惠山挽着女朋友的手,两人说说笑笑。惠山说:“栓治倒是个能人,命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女人,不过依照九州自古以来的道理,什么东西多了未必就好,不知他这个媳妇会咋样!”女朋友娇嗔道:“你想着别的女人干嘛,你不会想想自己,想想我。”说时笑嘻嘻的一副可爱样。惠山一笑,说:“我想你在心里,不必要说出来。”他很少这样一本正经的谈情说爱,女朋友听了自然受宠若惊的高兴,把他的手臂抱得更紧,靠着他走路。惠山问:“是不是女人都喜欢甜言蜜语?”她嘿嘿傻笑,说:“谁说的,我才不爱听呢。”这明显的假话被她的眼睛以及表情出卖了,她表情和眼睛的意思完全就是说我就喜欢听你的甜言蜜语。惠山说:“你这话完全是假话废话,近于放屁一类。”说完哈哈大笑,她打了惠山一拳,说:“是,女人是喜欢听甜言蜜语,但也要她愿意听他说的人来说,不然的话,听起来才是废话呢。哼,你一直说的都是废话。”惠山惊奇她突然怎么这么能言善辩,看着她小脸在灯光下似笑非笑、流波婉转,不自禁的说:“那现在我就给你说说。”她很高兴,说你说。惠山捧起她的脸在她唇上一个深吻,然后说:“说完了。”

她脸色晕红说:“我没听见,你说什么了?”惠山停下点一支烟,吸了一口说:“甜言蜜语才是真正的废话呢,本来就假,说出来再被风一吹,等进到你的耳朵里,到你心里,已经轻的不值一提。还不如我吻你呢,甜言蜜语不必走远路,直接从你嘴里进到你心里,多踏实啊。”她竟然承认了惠山的胡说八道,低着头笑。

两人回到租的那像是被魔法缩小的屋子里,漱洗后打开电脑,边听歌边聊天。惠山依旧对栓治那媳妇念念不忘,说:“你有没有发现,我觉得栓治那媳妇不太正常。”她说:“哪不正常了,你才不正常呢。”惠山嘿嘿一笑,说:“没问题,那媳妇绝对有问题,跟你一样问题大得很。”她追着打惠山,问他自己哪里有问题了,两人嘻嘻哈哈,其乐无穷。

惠山说得不错,栓治那媳妇确实有问题——属于先天上的智力缺陷,就是傻得有点过了头。该说话的时候她没来由的笑,该笑得时候她偏说不知轻重的话,农村人所谓脑子缺根弦。她父亲也是饱受其苦,所以虽然也听闻过栓治家的婚姻多变,却也愿意将她早早嫁出去,受了彩礼了事,反正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以后与自己无关。

这下可还哭了栓治,她那傻病一来,天不怕地不怕,竟然敢对栓治他妈摔碟子砸碗病指着鼻子骂。栓治他妈惊奇之外却也无可奈何,她向来是现存的维持旧社会婆婆威严的唯一掌门人,这次却深自收敛,不但甘拜下风,而且自甘堕落、一味忍让。栓治带着媳妇到处看病,西医中医,偏方正方,跑遍南北二塬,踏遍城村两界,依旧无力回天。后来他重振雄风,一展拳脚,竟然揍了她一顿。说她傻却也不傻,竟然知道求助娘家,跑回去搬救兵来闹。两家风雨骤起,闹个不亦乐乎。那媳妇誓死不再回栓治家,他父亲精明到知道靠法律武器保护自己,就告栓治滥用私刑,殴打妻子。最后庭判离婚。栓治打定主意和他们周旋到底,誓不签字。结果是媳妇不再回来,基本上不再算媳妇,婚当然也没离成,彩礼当然更没有要回来。栓治他妈一场大病,倒减了肥,变得苗条。脂肪少了,大概细胞畅通,脑子也开了窍。病床上沉重宣言:这个媳妇就当没有了,别再闹了,也不再娶了,安安稳稳过日子吧。

从此栓治光棍一条,做爹兼做妈,照顾孩子和老妈。

惠山完全想不到他说的话简直是至理名言——什么东西多了未必就是好的。栓治自从不再结婚后,反倒变得轻松悠闲,可以专心做自己的事,至少烦心的事少了,家也常常回了。

从此他生活里唯一常见的女人就是赵双的老婆,她甚至去栓治家帮他照顾孩子,照顾栓治他妈。这女人完全不怕生,拉得开架势,栓治虽然结过好几次婚,算是围城老将,久经历练。但他全没想到世上有这样的女人,温柔起来可以将人的每个汗毛孔都熨平,舒适、贴心、温暖。她到他家里全不尴尬,做东做西,内外收拾,嫣然家庭主妇。栓治在自己家里反倒束手束脚,极不好意思。看她把地板擦得干干净净,自己的脚简直自惭形秽不敢踏上去;看她把儿子的衣服、母亲的床单洗得像是新的,自己的眼睛完全惊奇的不敢睁大了看……

看着看着,栓治就情不自禁的胡思乱想,心中惊奇、羞愧、懊悔、感激,诸般纠缠,不知所措。她反倒落落大方,拍着他的肩,细声细气的说:“怎么了,难道我做得不好?”栓治唯唯诺诺:“没有,好得很。只是,也太麻烦你了。”她呵呵一笑,说:“咳,这有什么麻烦的,家里没个女人总是不太像样子,以后我可以常来帮你收拾。”栓治突然打了个寒噤,受宠若惊到了极点,结结巴巴的叹一口气说了两个字却不知道说什么。

有时候她会带着自己的孩子来他家,两个原本不相识的孩子相见恨晚,玩得不亦乐乎。她继续尽原本不该她尽的义务,完了陪他母亲聊天,陪他聊天。拿着赵双的钱带他们去吃肯德基麦当劳。栓治那时候想:“婚姻要是能这样,我剁了手也要结婚。”可是这话当然不能对她说。

她对栓治的过往一句不提,倒是常开导他要向前看,世上总有适宜的生活,适宜的感情。栓治身上还带着山里的土气,当然不是很明白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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