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容颜的自我介绍(一)
053 容颜的自我介绍(一)

————————

我是容颜,倾天下之容颜。

他们都说我的名字该是这个意思,而我也确实不负众望地继承了一副好皮囊,总算是没有辱没了这个名字。

说起来,比我更适合这个名字的,该数我的孪生哥哥,兔子。据府中的老嬷嬷说,他尽得娘亲的真传——那个柔美却娇弱的女子。

对于娘亲的种种,我只是疏离地听下人说过。我从未见过她,只是知道她生得柔婉多情,善舞画,工女红,闺阁里便名扬一方。只是她虽未王家主母,夫君也未曾纳妾,却并不受宠爱。在为自己心爱的男子生下一双双生儿之后,便郁郁而终。

外人皆道,这女子八字轻,是被肚里孩子给克死了。

我和兔子便是他们口中那俩倒霉孩子。管家上蹿下跳找来道士和尚各种高人算了五行八卦,没得出什么结论。最后还是一个长相奇丑的癞头和尚跑到王家来,要了一桌酒菜,一边大鱼大肉一边煞有其事地总结:我与兔子皆为天生至阴体质,克母,克父,克妻,克子,克孙,克十八代,总之是见神克神,见佛克佛,只要在我们身边的,迟早要被克死掉。

当然,除非那人也是至阴体质。

他边吃边说还边抖抖筷子,翘着个二郎腿晃悠晃悠的,眉毛扬得老高几乎窜到头发里。在吃得连老爹的脸都有点挂不住了之后,那个癞头和尚才拿筷子剔了剔牙,满脸嫌弃地道:“你家鲍鱼切片好小,味道也一般,不堪入口。看在你们一家盛情邀请的份上,贫僧也吃个三分饱好了。”

于是老爹终于忍无可忍,让家仆把这个无赖丢了出去。

当然,这些我没亲眼看到,就算看到也记不住了。所以这些都是奶娘后来告诉我的。

不幸的是,那个和尚的话在不久之后的后来被应征了。老爹病了,无论如何查不出病因。后来又来了个疯疯癫癫的道士,一看我爹就大喊:“好生凄惨!好生凄惨!儿子克了爹爹!”遂又把和尚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还说,兔子比我的寒气更甚,今后怕不能长成,若是未被反噬,便能有大出息。而我,只需佩红玉到八岁,便可自控体质,不再伤人。

老爹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还是信了。他顾不得我和兔子还是襁褓中的婴孩,命人把兔子送上高耸入云的塔楼,把我关在偏僻的故垒园,连叹作孽。

至于分给我们的两个奶娘,是重金聘来的寡妇,据说是八字极其硬的那种,以前做屠宰活计的,而且克夫克子。据说必须这种双手沾满鲜血的命硬之人,才能抵住我俩的煞气。

现在想想,可真够吓人的。

于是我常年被关在园中,能见到的人少之又少。渐渐长大了些,学会了走路,才被允许偶尔与兔子相见。彼时,我见兔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使劲捏了捏他漂亮的脸蛋,然后他十分不要脸地回报了我,狠狠踹了我一脚。

至于踹完我之后自己跌倒摔在地上还喘息良久这件事,是很让人汗颜的。我琢磨着分明我才是受害者才对。于是我便十分大度地拉他起来了,顺带又捏了一下脸。

从此,我和兔子牢不可破的手足之谊便结下了。虽然我们不能时常见面,但也算是彼此唯一的玩伴了。

三岁起,我开始习礼仪诵诗书。老爹身体日不如一日,请了长姊夫的幺弟代为照看家业,利润五五。王家家业兴隆,陈家人自然乐意分一杯羹。

转手的那个晚上,老爹到了我的院子里,微醺。他不顾奶妈的劝阻捏住我的手与我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他说你是王家的人,便要担起王家的担子。王家不可能让别人来掌握,以后只能交给你与兔子。兔子偏生体质又……王家只有你,容颜,争口气。

那些情节我早已记不清,唯独老爹那个脆弱的表情记忆犹新。

或许是我比别人早慧,并没有怨恨老爹这些年来与我们兄弟二人并不亲近,反而微微有些可怜他。遂越发勤奋念书,兼习武。

老爹虽然不常见我,却也寻了合适的师父与夫子给我,俨然把我当做下一任家主培养。

七岁那年,兔子第一次使出了玄术,奶娘正在喝的水冻成了冰锥,刺穿了她的喉咙。陪伴兔子七年的奶娘倒地不起,而他自己也惊慌而虚弱地吐出一口血,全喷在我新衣服上,好似泼墨桃花。

一时间王家上下人心惶惶,老爹迫于无奈,又请了一大摞高人来。高人看了看兔子,摇摇头,一言不发就走了,十分地深高莫测。

兔子火了。金陵人人皆知王家大少爷生得妖冶,也会妖术,可见是个妖孽。连带着往年的旧事也被提起,连乞丐都可以对着我们王家的脊梁骨指指点点。为此,我和城里的某只小乞丐花子打了一架,他在墙外面与别的乞丐花子笑话我们王家,我从墙头翻出去,一拳揍在他的眼睛上,然后被他按倒在地,暴打一顿。

至此,我才深深体味到武功究竟有多么重要。

最后,这件事连重口味都知道了。当时的重口味还不是国师,但也势力强大,而且十分神秘。她派人来书,王家大少爷身怀玄术,如若引导必将不凡。她欲收王家长子归于门下,好生培养,并在信末一再强调,自己会善待他。

说是培养,事实上就是卖命。我是知晓的。重口唯手下的组织,十分黑暗可怕。

那天老爹支撑着羸弱的身子站在门口怒气冲天地把人轰了出去:“我王家才不会做出卖子求荣之类可耻的事情!”我当时就对老爹崇拜的一塌糊涂。

可是重口唯终究不是善茬。她发来一张精致的帖子,上面列了王家在明朝上下所有的店铺。我只是纳闷,不解其意。

于是第二天,苏州绣庄被烧;第三天,洛阳银庄被盗;第四天,扬州布坊上下两百余人消失不见……

老爹终于不能沉默了,他坐在我的对面,似是问我又似是自言自语:“该怎么办呢……真的不得不把那孩子送走了么?”

其实对他而言,我与兔子分明是可怕的负担,可是此时,他偏生这么犹豫。

我蓦地想起与兔子分食同一块桂花糕的情形,不知怎么地就开了口:“让我代他去吧。”

“重口唯开口要的是长子……”

便是一哽,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老爹记错了,容颜才是长子。”

“你……”

“从今往后,容颜便是长子了。”

我看见老爹脸上忽而闪过的诧异神情,还有一丝无可奈何的欣慰。

我知晓,他怪我的鲁莽,亦怕我有去无回。

在重口唯府上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太大差别。重口唯将我放在一个四面皆冰的小院子里,嘱我在池水中练功。我观那池水分外有趣,却不愿去触摸,也罢,其实没有用的,我不是兔子,使不出那玄术,徒教自己受苦也没什么好处。

很久之后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池子唤作寒池,寒池水对属性阴寒之人来说千金难求。为此我在没人看的见的地儿捶胸顿足惋惜了好久,只恨没能装上几瓶带出来拍卖。

我估计重口唯要是知道我这份心思,连撞墙的心都有了。

说起来,看到重口唯的那一刻,我有种天雷轰轰的错觉。我实在没有想到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重口唯,却只是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年纪。一直以为她应该是个开口“杀啊”闭口“冲啊”五大三粗满身热血的真汉子,原来是我想多了。

好吧,这其实也与我无关。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混吃等死,也不敢奢望进了这样一个地方还能完璧出去。

只是我遇见了一个很特别的人。

他看似与我一般年纪,神情不像一般下人那样唯唯诺诺,反而凭空生出几分高傲的气度。少年老成的样子,倒令我十分侧目。他总是一袭玄衣,手里拿着一只匕首,或是一个药筐。

我只是望着他,若有所思。这是个什么人?和我一样的身份么?

我从不与他搭话,他也从不正视于我。但是我们似乎养成了一种默契,每天落日时分他会从院前那石子小径上踏花而过,而我则伏在窗口卷起竹帘,目送他近来又远去。

我习惯安安静静地生活了。

于是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便去抚琴,那是唯一一首老爹教给我的的曲子。老爹弹得深情,却并非是为了奏给我娘听。至于他深爱的人是谁,对我而言一直是个不解之谜。

而我的琴也并非奏给我所爱之人听。院子空旷而寂静无人,我只能对花倾诉,与水共吟。

除了他。

有一天他从我院外走过,顿下了脚步,驻在紫藤萝花架下许久,方才低声问道:“你奏的是什么曲子?”

我望着他白皙的皮肤,敛声道:“这首曲子叫《十面埋伏》。”

那个孩子一顿,脸上表情风云莫测,良久他才平静下来,忽而带了玩笑意味地对我嫣然一笑:“我还以为是《高山流水》。”

我也笑了,我与他果然不是一路人。

后来他时常站在花架子下听我弹琴,我也有时也会帮他寻些草药。那些婀娜的叫做五爪龙,那些艳丽的叫做人血果。他知道的草药名称很多,多得不像个五六岁的孩子。

“他们说我娘亲是个医者。”

我没有问,但是那孩子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却这么说了一句。

其实他笑起来很好看的样子,但他并不常笑,眉眼里总是带着不合年纪的深沉。直到有一天我从铜镜里看到类似的表情其实一直刻在我的脸上的时候,我才懂得为什么我会莫名其妙和他接近。

分明都是一样的呵。

我依旧不愿在重口唯面前显露玄术,这令她非常窝火。拜托啊大姐,可这不是我不想显露,是我不会啊!为此我比她更加恼火,她看见我恼火于是火上加火。

人参很曲折,吃多了还容易上火。我眯眼看了看天空的日头,觉得见到它的日子估计没多久了。什么时候重口唯发现我体质渐常或是对我失去了耐性,我的小命也就到头了。

只是我没想到我能从这里活着走出去。这全是因为那个玄衣的孩子。

那天他从我院里找到一株冰凌寒草,准备离开的时候,忽而问我:“你为何到这里来?”

“为了一个承诺。”我觉得此句答得十分深奥,但我觉得他能听得懂。

“你不快乐。”他伸手,碰了碰我几乎僵硬的面颊。

所触之处一片润凉,我一抖,仓皇地退后一步,别过脸去,低声道:“随时都会死去,怎么快乐。”

“你似乎从未想过逃走。”

“我走了,我的父亲和……弟弟怎么办呢。”

他深邃的眼眸盯着我,我也回望着他,良久,一声轻叹,“你知不知道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我发怔地看着他好看的侧颜,只听那个声音继续幽幽地说:“你跟我来吧。”

他带我绕过那个紫藤萝花架,穿过落英如雪的杏花林,石子路在我们的木屐下发出好听的声音。没有侍卫上来拦我们,他们的脸上带着惶恐的茫然。

我打量着那些侍卫,几个月前我出来散步的时候还一手提着我把我丢回去的威风怎么不复了呢?当真是一群纸老虎。

他发现我放慢了脚步,折回来拉住我的手:“快走,莫要迟了。”

那算是我记忆中最温柔的一双手。

我被他牵着,恍恍惚惚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了正门前。只听他放开我的手,很有气势地冷声道:“开门。”

那一双守门的侍卫立刻行礼,毕恭毕敬的模样:“少主,主人说了,万不可放您出去。”

“我不出去,”他放开我的手,把我推上前一步,“是他。”

“这……”侍卫脸上的表情比丢了钱还难看。

“放肆。我是什么身份你们是什么身份。这是你们主子亲口下的指令,你想造反么?”

再也没有人敢出言对抗。古色古香的大门被拉开,发出沉沉的吱呀声。他看着我,面上有了一点忧伤之色:“你走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一点也不想走了。他的身影嵌在大宅子的背景中,显得那么寂寞。

“你的家人不会有事的。”他似乎误会了我的犹豫。

我摇了摇头:“你为什么要让我走呢。”

“因为我们是一路人,也不是一路人。”他脸上张扬过一丝好看的笑意,竟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动人,“你会忘记我么?”

我抬起头来,直视他的双眸:“不会,我会记得你的。”

“那真是太好了。”他终于展颜一笑,笑得一点也不掺杂其他。倾日月之华,不过如此。我几乎看得愣神——他并非多么皮相出众,却轻而易举倾人而倾天下。

未待我回过神,他便将我轻轻推出府去。那沉重的大门闷闷地合上,将我关在外面。

将他困在里面。

那扇门也将我想问却没能问出的问题生生断在喉头:你叫什么名字?

也罢,不问也罢了。据说一生很短,能有多少缘分。怕是以后再不会相见了吧。

我蓦然想起那天他问我关于曲子的问题来。十面埋伏?高山流水?分明都知晓,又何必打哑谜,那分明是一曲凤求凰啊……

重口唯的府邸建在山中,出了大门,我却不知该如何下山。兜兜转转迷了路,倒是淋了一场雨,倒在路边。

不得不说这真真十分罕见。作为一个至阴体质的人,我从小到大从未受过什么风寒疾病,这简直就是鱼儿被淹死了一样的天方夜谭啊。我要是就这么死了大概能上武林日报的头条了。——昏过去前我如是想着。

醒过来之后第一眼见到的是一张带着好奇的娃娃脸,那张脸主人的手指还在戳我的脸颊。见我张开眼,她先是瑟缩了一下,然后咯咯笑开:“姐姐,这个人醒了。”

小女孩儿不过四五岁的模样,歪歪扭扭扎了两个包子头。那甜美的声音像是催开桃花的第一缕春风,粘着花蜜的香甜。

“逆天,你别吵到他了啦,大夫说他需要静养。”一个五彩纱衣的女子端着药碗撩起帘子走了进来,明眸皓齿,灿若明霞。只是跟在她身后的某只让我脸色变得跟鸡毛菜一样:一只豹子。

若是仅仅是一只豹子也就罢了,我镇镇心思,刚欲开口,便听得屋外传来几声巨吼——老虎?黑熊?

至此,我觉得我可以接着晕过去了。没想到好不容易逃出了那么危险的府邸,又换了个更带感的房子。我在心中为自己默哀了一下,埋怨那个混道士是个乌鸦嘴,莫非我和兔子换了身份,所以我注定要代他遭受劫难,而且从目前看来还是死在野兽口下?

可是那豹子并没有把我一口吞了,只是在彩衣女子的软语中服帖趴下,发出几声疑似撒娇的咕噜。

这……这真的是一只豹子么?难道是长得比较大的猫咪?

我仔细打量一下,断定他应该还是一只刚出生不久连牙都没长全的幼兽。遂放了心,依着书上所授的礼仪拜道:“多谢二位救命之恩,容颜没齿难忘。”

那个叫逆天的小女孩又是咯咯一笑,眼珠儿滴溜溜转,我在心里掂量一下她看着的似乎是我的面颊,顿时警报响起。

——她莫不是玩上瘾了?

矜持地向床里挪了挪,我把目光投向逆天的姐姐。那彩衣女子粲然一笑,把药碗递给我:“喝了药才能好得快。”

我不知道喝还是不喝,只能选了个折中的办法,结果捧在手里,假意喝了一口,然后惊呼:“好烫!我还是等下再喝吧。”

逆天走过来接过药碗,置于案上:“容颜小哥哥家在哪里呢?为什么会倒在林子里?”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应该做些什么。

于是最后是这姊妹二人将我送回家中,第二天爹爹命人去送谢礼,已寻不到二人了。

打赏投票 书评
自动订阅下一章
A-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