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云殿内。
床榻上的小人眼睫动了动,出其不意的睁开双眼。
薄嬴张了张嘴,嗓子干涩极了,只能发出一些喑哑的音调。
他记得,自己早就断了气,伴着满城血一样的火光最后闭上了眼睛。
他不可能还会活着的。
黑暗中,薄嬴顾自的坐了起来,茫然的发现身量小了许多。
赶紧摊开手。
即便在黑暗里,借着一点儿微弱的光线。
薄嬴也能看到眼前的一双手
这根本不可能是他的手,或者说不可能是已经倾颓末年老者的手。
他记忆中的手,苍老如枯槁朽木,绝非眼前这双,小得可怜,满满的生机与活力。
假若这非是他自身,那他又是谁?
宫深影千重,欲素还难休。
云破日出,金光璀璨,隐约间竟有那么一分刺眼,她是许久未曾不带一丝屏障的看这日光了。
出门在外,多有不便。
画得出皮囊,参不透人心。
她不敢赌,也不太想要去赌了。
再回到京城,她做的首件事情就是摘去了慕离。
这张脸,已有十年不见天日,早就习惯了戴着慕离,一朝取下来,还真有点难以适应。
不过,人就是最容易适应的,在苦痛的,难得有不被岁月打磨而却。
魏隶在旁边候着她。
泠心偏过头,绝艳的脸冷情得仿佛冰原上盛开的雪莲,不染尘埃,一身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美则美矣,却带着一种无法言述的别扭的怪异感觉。
活人,是不可能有这样的肌肤的。
在那雪白的仿佛无边无际雪原的脸上,在眉间,却盛绽着一朵火红色的曼珠沙华,宛若一点火星,倚着无尽的洁白,美得精心动魄。
“一别经年,大人容颜依旧如昔年一般,”魏隶苍老的手替她绾好青丝。
泠心并不会绾发,她所知道的,都是来自于柳如妤。
没有人要求,世家小姐一定会绾发,她们有着大把的丫鬟,会帮她们做好这些琐事。
所以一开始的醒来的那些年,泠心只是随意的拿根绳子,将头发束在一起。
后来在深山密林里修行,也无需得打扮。
若不是寒疆——想到这个久违的名字,一滩死水的心房微微一动。
不是过去难受得很,去了六情五欲,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即便回忆起了过往旧事,也难再有一分波澜。
“你从第一次见到吾,不就知道了么!吾不是活人!又怎会老去!”泠心低声道,回眸看着镜子里的脸。
没有过多的颜色点缀,容颜绝艳,倾倒众生,不过一眸。
历来的异人,都是美人,她见过长安如此,她自己也是如此。
倾城祸水,不老不灭,这大概是被困在红尘的异人,唯一的好处。
化为异人,有如脱胎换骨。生前红颜,此后更不必说。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泠心抚摩上自己的脸,有谁知道,这张祸水皮囊下支撑着的,是不尽的污浊怨气。
“昨日吾带回来的那孩子,你把她安排在了哪里?”泠心冷然的继续道。
“大人回来得急,老奴也没想到还有一位来客,只能暂时的先让人住在客房。”魏隶回答道。
“不知那位小客人,与大人是什么关系?”
“她是吾八年前新收的徒弟!让她住在客房有些不够妥当,”泠心接着道。
“幽篁轩,吾记得是空着,那里地方宽敞,也方便她练剑习武,就派人把幽篁轩收拾出来吧!”
泠心转身站了起来,直接的朝着主院走去。
入目的大片深紫色的花朵,泠心恍地一失神,“这些花,还留着?”
多年前,她还在国师府住着的时候,亲手植了这些曼陀罗,用怨气养着,比寻常的曼陀罗毒性更烈。
她本以为,离了她的怨气,这些曼陀罗,是活不下去的。
“这是老奴后来让人种得,大人养得那些,大人离了京城一年不到,就全枯萎了!”魏隶接着笑道。
“老奴虽然没有大人的怨气,京城的死囚可不少,本来也就是大奸大恶之辈,死不足惜,做了花肥,还是便宜了他们!”
魏隶医术不赖,修的却是诡医一道,行事孤僻乖张,当年才会那般不被江湖的人所容。
当年,看到自己。
他百般不解,一个身无生机的人居然能够活着,死乞白赖的跟着自己。
后面因为一些事情又让他忠心于自己。
“你啊!”泠心低声叹息了一声,“行事还是小心些吧!别要在像多年前一样!”
当年,魏隶就是因为这些事情做得多了,才被江湖中人看做了邪魔歪道。
“大人放心,老奴早就隐退江湖多年,何况,凭老奴的身手,世间也没几个人能抓到老奴踪迹!”魏隶嘿嘿一笑。
“而且当年的那些人,约莫都以为老奴早就烂成蘑菇了,岂会想到老奴现在还好端端的活着!”
“有了这些毒性强劲的曼陀罗,对大人的蛊毒发作,也有帮助!”魏隶沉着神色道,他学医一辈子,只恨当初没有选了蛊毒一道,不能帮到大人。
泠心点了点头,她早习惯了每月朔日蛊毒发作。
撕心裂肺的痛楚,只恨不能死了。
曼陀罗的毒性能克制蛊毒,不过寻常曼陀罗,毒性往往不够烈。
除非是她一手用怨气培植的曼陀罗,才可以克制蛊毒。
而这十年来,寻常两三日就要换一次地方,哪来的心力去培植解药。
有了这些用人血培植的曼陀罗,下一个朔日,大概不会那么难熬了!
“大人,老奴听闻巫蛮之地,有习通巫蛊之术的蛊师,大人何不去一探巫蛮!”魏隶道。
每一次朔日服食曼陀罗,到底是治标不治本。
泠心摇了摇头,她十分不想在踏足那个地方,心底的排斥,如潮水一样的涌了上来。
“再说吧!吾刚回到京城,陛下一时半会也不会让吾在离开京城的!”
身后深紫色的花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两人一同回过头去!
唐敏歆着着一身浅绿的仕女衣裙,从花海间的石子小径走来,刚才的声音,是衣裙牵绊到了枝条。
昨日来她们师徒来得匆忙,国师府自然有泠心的衣裙,但是唐敏歆,泠心附带的客人,也没有人事先知道。
这身衣裙,还是府中侍女的,衣服自然是全新的,只是有些不大合身,穿起来磕磕绊绊的。
唐敏歆也不习惯穿这种仕女衣裙,太不利落,一点不方便做事。
“师傅,你和魏叔在说什么呀?”少女带着独有的娇俏口气,她昨日已经在自己师傅那里知道了魏隶的名称。
只是很不解,魏叔既然是国师府的管家,为何会住在门房里。
她不知道也是自然,泠心一离京十年,魏隶住在门房,就是想着泠心一回来。
自己就能最先知道,他已经太老了,他不知道还有多少年可以在陪着她。
她容颜不老,时光隽永,他想要在最后的年华里,每一分每一刻都不放过的抓紧。
泠心眉眼动了动,再没说什么。
唐敏歆并不识得花圃里花,更不知道这花是吸食着人血性命长大的。
只是觉得这花十分之妖艳,浓艳的紫色,仿佛一点一滴要从花瓣上滑落。
她甚至还细细的闻了一把。
曼陀罗,即便是寻常养得,香气也是有毒的,莫说是诡医亲手培植的曼陀罗。
只是吸了一口气,唐敏歆就觉得晕晕乎乎的,脑子不大顶用,周围天旋地转的。
魏隶一看要糟,飞身上来,在唐敏歆倒下花海的顷刻间,托住了人。
这要是让她倒下去,估计没个十天半个月醒不过来。
真是不知事的丫头,这国师府里,没有一样是好相与的。
什么事都不知道,也敢乱闻,庆幸这倒不是什么剧毒,不然,就能索了这丫头的小命。
“把她送到幽篁轩去吧!东西也都搬过去!”泠心吩咐道,她从刚才一直看着唐敏歆的动作。
看见了她闻曼陀罗,让她吃点苦头也好,京城不比得寻常地方,吃些教训,日后便能少惹些事情!
魏隶自然是万般遵从泠心的吩咐。
幽篁轩。
取自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万颗青竹,横穿斜倚,矫天挺拔,稍可拂云。
风吹竹叶,潇潇而下,仿佛雨啸;是夜,幽篁明月,相映成趣,又是一美景。
好一处清幽所在。
只是唐敏歆却不见得会喜欢这里。
魏隶正在给床上的唐敏歆把脉,本来也无需要把脉。
曼陀罗香气虽有毒,但并非剧毒,即便是泠心用怨气培植的曼陀罗,也不可能一口气把人毒死。
但是毕竟是未曾经过试用的东西,泠心是用过,她却不可和凡人相与,根本无从参考。
魏隶沉着一张脸,眉头蹙起,明显是怒到了极致。
幽篁轩外面,泠心在等着消息。
漫天遍野的竹香,如果可以,她真的也想找这么一个隐居的所在,泠心微微叹息。
她并不担心房子里面的唐敏歆。
不过是一点曼陀罗的花粉,唐敏歆体内至少有着百年的内力,不过是因为没有防备,才会一时不查。
何况,真有毒,也有魏隶一个昔年江湖诡医在。
不足为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