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田村里阳城已经不远。

酒仙对这一带的山路似乎很熟，两人在林间穿梭也从未犹豫过。

刚开始酒仙仗着自己轻功好，抱着兔儿走；后来嫌抱着费力，改为背着；再后来耐心尽失，趁林鹿不注意干脆拎着走。最后被林鹿好一通数落，由林鹿背着兔儿走。

“小鹿，轻功不错嘛。”酒仙对林鹿的称呼从“林小弟”改为了“小鹿”。

“嗯，山上练的。”

“山上？”

“嗯，隐峰山，千钟寺。”林鹿微微喘息，“听过么？”

酒仙与他并排，但没有看林鹿，微哂：“听过。”

林鹿有些意外：“真的听过？”

酒仙侧目看他一眼，点头：“十多年前，听家父提起过。那里的开山祖师，原本是个被逐出寺庙的和尚，对不对？”

“嗯。”林鹿把背上的兔儿耸了耸，“很少有人知道，千钟寺向来低调，不涉世事。”

“是个好地方。”

“你真这么觉得？”林鹿几乎把腰弯得脸着地，才顺利地穿过一处树枝又不至碰到兔儿，他换了一口气跟上继续说，“我的师兄弟们，经常抱怨山里无趣，度日如年。”

“嘿嘿，那是他们没尝过什么叫度日如年。”

林鹿撇嘴：“你尝过？”

这回酒仙没有答，气氛一下子沉闷下来，只余下一阵阵脚踩枯叶的嚓嚓声。良久之后，酒仙在一棵老树下停了脚步，长叹一声。

林鹿感觉他有话要说，便也驻足树下，放下兔儿让她靠着树，替她抚了抚头发。

“从前的从前，有一对夫妻。”

酒仙眯着眼睛，语调仿佛叹息，“他们的日子过得很隐秘，除了偶尔有熟人往来，甚少与江湖中人见面。”

“有许多年，他们就住在南方的一座小渔村，他们没有孩子，二人相依生活如意。”

酒仙笑了，他斜靠着大树，神情有些莫名。

此时天色又将亮了，林鹿与兔儿坐在一起，抬头仰望一束天光透过茂密的树冠划过酒仙的下颌，朦胧的光点落在他肩头——朦胧，虚幻，虚无缥缈。

林鹿心里生出一丝惊讶，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那小渔村也是很好的。”酒仙忽然转过头来，露出一张极其恶劣的笑脸，“后来有人找到了那对夫妻，还把一个村都屠了。那个丈夫看着桌子上的大碗……

“他喝掉了里面的汤，离开了那个地方。那位妻子死了，死得很惨，她的剑被折成了七段，她被人放干了血而死，死前还被人割去了鼻子耳朵。”

“但她仍然很美，她有一双很美的眼睛，纵然满脸血污皮肉不存，那双眼睛依旧如同深夜晴空的星辰大海，很美，很美。”

“那位丈夫喝掉的那碗汤，是妻子最后留给他的。”

酒仙的故事说得有些凌乱，但他很入迷，脸上满是看戏一样的神情，仿佛被这处戏感染，既高兴，又难过。

林鹿看着他，知道他说完，都没有吭声，最后发出一声：“嗯。”

酒仙一哂：“你信？”

林鹿点点头：“信。虽然世上惨事我一件也未听过见过，但我师父说，如果能把一件久远的事情记得十分清楚，那么一定是在心里反复回忆揣摩良久，纵然是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这叫心魔——真作假时假亦真，反之亦然。你实在不必这样放不下。”

酒仙沉默片刻，蓦地低头一笑。

“怎么？”

“早就放下了，那个男人虽然离开了渔村但一直被人追杀。他办完了该办的事，也就慷慨赴死了。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放不下？”

林鹿觉得此事一定不像酒仙说得那么简单，但他是佛法修得确实不太精，不像他师父那样大道理随口即来，辩不过酒仙这类油腔滑调不修边幅之人。

于是不再跟他讨论此事，默默将一旁的兔儿搂进怀里，扯开话题：“你说兔儿怎么还没醒呢？该不会被那人贩子踢坏了？”

酒仙不耐地瞟一眼兔儿，立刻嫌弃地转到树后去：“死了也无妨，何况她不过是睡着。你不是会把脉吗？”

林鹿听罢果真去把了把脉，仿佛果真是睡着了，小声嘀咕：“一路这样颠簸，怎会不醒？”

酒仙躲在树后冷哼。

谈话结束，随后两人稍歇，又带着兔儿启程朝阳城去。

在此上路时两人都没有刻意赶路。虽然脚程不慢，但已经不复之前那样拼命。

不知为何林鹿心中被方才的故事萦绕，仿佛能看见那个男人悲痛欲绝地喝完一碗冷却的汤水。

他心中极为不适，又疾跑一夜，终于在一丛草丛便将昨夜吃的还未消化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酒仙哪想得到方才那随口一遍的故事有这么大的威力，只当他体力不济，运动太剧。

怎料林鹿按着胸口侧过头来，满脸难受地吐出一句来：“那位丈夫，最后活着的那几日，一定度日如年吧……”

酒仙愣了愣，仿佛安慰似的：“可以这么说，但也可以说，最后那几日他过得百无禁忌，无拘无束。”

林鹿抬起头：“人死了而为鬼，可否容貌不改？”

酒仙扬眉：“可以。”

“当真？”林鹿叹息，“那夫妻二人相聚，应该不至难过。”

酒仙愕然，多少年不曾起波澜的心里蓦然被林鹿掀起一块皮肉——也不算疼，就是隐隐约约，把里面的血肉都露出来。

他也不再说什么，只拉着林鹿走得更缓。

“不对，那夫妻二人没有孩子，一村人又都死了，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林鹿忽然开窍，气愤地问，“是不是骗我？”

“我又没说是真的。”酒仙桀桀一笑总结道，“你太好骗。”

“混蛋。”林鹿挣开他的手，“你这老狐狸。”

酒仙笑得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猫头鹰，眼看林鹿走错了路，对他喊：“左边左边，你这小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