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林鹿
1、林鹿

春末,夜晚。空气里充斥着夜来香的气息,甜酿酿的,无处不在,幽幽地充满了人的鼻腔。隐峰山伫立在晚风中,依然被云雾遮罩得若隐若现,一轮将满的月亮挂在空中,给山上缠绵的羊肠小径洒上一层银霜。

半山腰上,千钟寺里的和尚们做完了晚课,循例敲响了庙里的大钟。

“咚——”

“咚——”

“咚——”

冗长的钟声响起,许是今夜云雾太厚,洪亮的钟声渐渐被遮罩得朦胧不清,在隐峰山上不停地回荡。

千钟寺之所以叫千钟寺,当然不是因为它有一千口钟,而是寺庙坐落在半山腰的山峰上,一侧就是万丈悬崖,钟声一响回音铮铮不绝,听起来就如千口大钟在山里一齐敲响。

“哈……啊……”寺庙内院的一出禅房里走出个年轻的小和尚,只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身影很是挺拔。

他舒服地打着哈欠伸个懒腰,青衣蹭着门扉懒懒地跨出门槛——他方才趴着睡着了,还梦见他下了山,找到了他从未见过的爹,他爹的脸……竟然跟他师父一模一样。

“哎哟!”还没从这半美半噩的梦里还神,小和尚便觉头顶疼得一跳,“师父,你干嘛!”

“哼,又逃晚课。”老主持已经到了伛偻的年纪,本就不太高,又有些驼背,着实比不上这小和尚的身高。天知道这老头儿怎么还有力气跳起来在人家头上敲地这么狠。

“师父啊,我只是回来得快,没有逃。”脸不红心不跳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典型诠释。

“唉,我知道,你的心早就不在这里喽。”

老住持悠悠一叹,满脸皱纹随着表情稍稍舒展。

小和尚摸摸自己的光头,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笑。住持瞧他一脸傻笑,又不喜不忧地叹了口气,指了指他脸上因为捂在袖子里睡觉而印在脸上的布纹,摇着头,老神在在地走了。

豆灯被风吹得晃了晃。小和尚出神地坐在桌前,从怀里摸出一块铜牌细看。

铜牌四四方方,边角都被细细地雕刻出兽纹祥云,最顶上雕着一座背云缭绕的阁楼,正中阳刻着“天下镖局”四个字。

小和尚将这四个字摩挲了一会儿,把铜牌翻了个面,却见背面阴刻着一块四四方方的地图——仿佛是个迷宫,谁也不知道这是哪里的地图。

昏黄的灯光把铜牌染得金黄,铜牌最上面用红绳系着如意结,连着一个红绳环扣,下方还坠着一双红流苏,一看就是被人用来系在腰上的。

这红绳质地很好,只是经年累月,红色都褪去了,变成了不太鲜艳且斑驳不均的水红色。

这个铜腰牌被小和尚翻来覆去看了十多年,终于在上个月,遇到了一位香客。

那一天,下着春雨。细细的,绵绵的,润物细无声,撑伞亦无用。千钟寺本就不算旺盛的香火更低迷了些。

小和尚百无聊赖地披着蓑衣把大雄宝殿前的几片落叶扫了,便站在檐下拿着铜腰牌出神。

不知多久,飞檐下的风铃无声地晃了晃,年轻的小和尚身边有人说话:“小师父手里的物件,不就是天下第一大镖局的出入牌子么?”

小和尚此时尚无反应,只是答:“嗯,我不知道,这是我……啊?什么?你知道这个镖局?”

小和尚抬起头,见这位香客就在他身旁,凑了个脑袋过来。他有一张瘦削的脸,轮廓很分明,眉眼很普通,穿着一身有些褪色的黑衣,装扮也很是不起眼,只是腰间别着一把剑,气息很稳,一看就知道有些武功在身上。

这人嗤笑起来:“这么大的镖局怎么能不认识?镖局主人赵大侠可是出了名的,当年诛杀魂舍他可是出了最大的一份力。”

说起赵大侠,还情不自禁地朝天拱拱手。

“真的?”小和尚激动起来,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闪着光,亮晶晶的神采奕奕,很是好看。

他把铜牌翻过来,再给那人看:“那施主可知,这铜牌背后是哪里的地图?”

“这……”香客摸摸下巴上的短胡子沉吟。

“小可便不知了。一般这铜牌背后都刻着姓名职务,不知还有刻地图的?不过小可也不是天下镖局的人,道听途说而已。小师父是怎么得到这腰牌的?”

小和尚摆摆手道:“我还在襁褓时师父捡了我,这东西就藏在襁褓里。”

“哦?”香客一脸纳罕,“小师父你……就没想过下山问问?反正这天下第一大镖局就在阳城,很是好找啊。”

……

这位香客的话果真如同醐醍灌顶,小和尚顿时开了窍,几天下来吃不香睡不好,一颗心都飞到山下去了——只是他长了十多年从没下过山,实在不知道山下是个什么光景。

何况住持养他十多年,他好像一天都没孝顺过呢。哎呀,真真愁煞人啊。

那一日的春雨灌溉了小和尚的心,这一日的钟声便成了催化剂。小和尚起了个大早,趁着早课没开始,跑到他师父房里,响亮地说:“师父!我想下山去阳城!”

老住持其实刚刚起床没有一盏茶的功夫,灵魂和肉体尚未合二为一,他习惯性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半睁半闭着双眼就又一动不动了。

“师……师父?”小和尚真怕他就此去找如来。

老半晌,老和尚终于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这朝气蓬勃按捺不住的小和尚,挥了挥手:“那就去吧!”

小和尚一下子绽放了笑容抓住他的手,却又听他说:“既然你要去寻父母,便是尘缘未了。且你若与父母团聚,自然要承欢膝下,便还了俗罢。”

小和尚愣了——还俗,还能回来么?

他握着师父的手紧了紧,急道:“可万一我找不到呢?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我只是想去问问——”

“缘起缘灭,皆有定数。你还了俗,老衲还不认识你了?”一向淡定的住持给了小和尚一个“你还没喝够奶”的眼神,缓缓地喊了他的法号,“梵空,还了俗,就叫林鹿吧。众生皆苦,无论如何,还望你乐在其中,自在无拘。”

说罢,十分慈爱地抬手抚着小和尚的头顶,温热的手感,有着年轻人特有的气息,老住持心如明镜地笑了笑。

“……是。”小和尚怔怔地应了一声,给老住持磕了三个头。一颗心像是泡在热水里,滚烫的,浮动着,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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