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白天我在一个奶茶店打下手,而当夜晚来临时,我便在一个规模适中的网吧,占据一台电脑。网管叫小莫,是我来这个城市之后结识的一个东北人。他有事不在的时候,我就是欣雨网吧的网管了。
也许这个城市对于我来说太过于陌生,然而我就是这样来了。尽管我有一米八三的身高,浓密的胡须,深沉的脸部线条,但其实我只有16岁。当我左手插在那件我穿了三个月零十四天的黑色安踏运动裤的左口袋,右手捏着两块五毛钱来到这个位于十七中正门对面的奶茶店附近时,那块“招工”的棕色卡纸牌子让我眼前一亮。我咽了咽已经咽了无数次的口水,心想这次不管多苦多累,给我饭吃就行。
我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气势恢宏的火车站已经吓了我个半死。毕竟在我们镇,像这样的建筑物从未出现过,而镇机构大楼比起这个来只能是小巫见大巫。火车站站前广场是一副热闹的景象,许多穿着制服的人举着“住宿”的小牌子,忽悠着那些天真的人。鸡蛋灌饼和煎饼果子的小摊肆意占据着本来就不算宽敞的人行道,几个男人在鬼鬼祟祟地推销着扒来的手机。治安无聊地坐在巡逻车上,咧开嘴露出黄黄的牙齿大声地侃着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广播里一直反复播放着有小孩走失的消息。我看着这样的景象,觉得自己的生活将是无法预知的,也许是黑暗,也许是光明。
随身带来的五百块钱在十几天后就荡然无存,那时的我还没有染上抽烟的习惯,每天的生活除了上网就是上网。我在穿越火线的世界里寻求着快感,不分昼夜地与网上的人们厮杀着。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成为了我最亲切的朋友,那家位于城北的黑网吧成为了我心灵的港湾。我甚至成为了一个战队的考官。当我拿着AK47审核着那些看起来很牛的人时,这个世界便会与我脱离。也许是八个小时,也许是十八个小时,总之在我玩到累的时候,我会点开电脑桌面上的快播,在日本人肉体的碰撞和虚假的呻吟中寻找内心的安宁。
口袋里的钱终于到了接近零的程度。为了我不得不钟爱的康师傅,也为了我在战队的发展,我不得不去寻找一份可以维持生计的工作了。出了网吧左拐大约五十米处有一家四川麻辣烫,我在那里开始了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
我的工作其实很简单,但正是简单又机械的工作,才会让人烦起来。每次我端着一碗烫手的掺着地沟油的麻辣烫或者米线,走向那些化着浓妆拿着山寨手机的骚女人或者穿着校服抽着烟骂着脏话的痞子学生时,我都有一种想把手里的东西泼向他们的冲动。镶着烤瓷牙的刘师傅总是把汤盛得很满,所以每次我只能慢慢地端着大碗走向客人。这时从门口的深色柜台里就会冒出一股青色的烟雾,然后传出一声:“大江,在这样慢慢吞吞的,客人都饿死了!手脚麻利点!”。
我只能忍着,因为这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小镇。假如在我们镇的小吃店,或者是我们镇除了机构大楼的地方,如果敢有人和我这样说话,就算我不出手,我身边的哥们也得把他揍个半死。为了我的游戏,为了我不被饿死,这份工作,这份一个月只有750元的工作,我只有兢兢业业地做下去。那个月底发工资的时候,老板把烟屁股往柜台上鸟巢状的烟灰缸里一塞,用牙缝挤出一句,这个月你迟到了两次,上饭的时候打碎一只碗,看你是新来的份上,就不扣你50了,给你720,自己以后认真点干。
我拿了自己一个月辛辛苦苦赚来的720元,看来看去觉得很少很少。那天晚上和一个昵称叫做兮爱的人打完游戏后,他和我聊了起来,说他是一个粤菜馆的传菜员。我就问他那你一个月能赚多少啊,他说快别提了,当初老板口口许诺底薪1200,包吃包住,现在可好,每月发工资的时候总要想办法扣钱,最终到手里的时候都不到900。我顿时有种平衡感,或许这个世界的老板都是这样吧。
让我和四川麻辣烫彻底断绝关系是因为一件小事。发完工资后的第四天傍晚,大约是六点钟的样子,老板跟我说,网吧14号机订了一份牛肉炒饭,你给他送过去,老刘那边已经打包好了,用双层塑料袋。我没有在意老板的话,提起袋子就走向网吧。就在左脚迈进网吧大门的时候,右手突然一松,整袋子的炒饭洒在了地上,白色的米饭掺杂着牛肉显得很刺眼。我的脑中闪过老板柜台里的那个鸟巢状烟灰缸。
我带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店里,小心翼翼地告诉老板,那个牛肉炒饭在路上洒了。老板起初没有表情,只是淡淡地说,还不如养条狗,这钱你自己出。我听到了他说我连狗都不如,猛地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说:“你***说我什么?”。
路边的几个骑着自行车的男生停下来向店里张望着,这一幕似乎回到了古代,武松痛打蒋门神的那个情景。但我知道我不是武松,我只是受不了这样的侮辱。被我掐着脖子的老板,脸涨得通红,右手把烟屁股扔到地上,嘴里咕噜着,你,你,你,是,是,要反,反了……
“操你妈的,你***才连条狗都不如!老子不干了,滚你妈的!”我说着撒开他的脖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店门。我看到刘师傅嘴巴张得很大,露出了那颗烤瓷牙。走出了很远的距离后,微风轻轻地拂过我的脸颊,我觉得今夜将是一个美好的夜晚。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没有在网吧度过,我第一次在这个城市住了一间旅馆,第一次在这个城市洗了个澡。
后来我干了10天的便利店售货员,8天半的洗车店小工,6天的化妆品推销员。每天的时间除了工作就是上网打游戏。战队在成立了不久后突然解散了,队长也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我只能寻求另一个战队的庇护。其实我也想自己成立一个战队,只是我觉得自己的技术还不够出神入化。推销化妆品是我在奶茶店找到工作之前的最后一项职业,那天我按照日常的路线,去推销一款劣质的洗面奶。就在我发动自己的舌头,马上就要将一个中年女人忽悠到手的时候,她包里突然传出《月亮之上》的歌声,然后她接起电话,随口说自己在重阳路,准备买一个牌子的洗面奶。可是我注意到她眼角的鱼尾纹越来越重,整个人的脸变成了不健康的猪肝色,牙齿紧咬,好像立刻就能把我吞掉一般。
“原来这家是骗人的啊,怪不得我说怎么这么便宜呢,我先把电话撂了啊……”接着这个红衣服的女人两眼瞪得很圆,很气愤地说:“你们所谓的公司上回已经坑了我妹妹一次了,这次还想坑我是吧?没那么便宜……像你们这样的人,看电视里边演得,害了多少人……就应该坐牢!”。我有点害怕,又看见她那副不把我送到派出所就不甘心的架势,立马掉头跑了。跑了几分钟我停下来,大口地喘着粗气,心想她也不可能追上来了。
后来我就不去找工作了,一来是有了一笔足够维持康师傅和上网的钱了,二是每次我试着去找工作,脑中就会浮现出那个麻辣烫的老板,浮现出他那个鸟巢状的烟灰缸。有时候好想回家,吃妈妈做的好吃的,听爸爸熟悉的骂声。但是我不能回去,不能。
直到来到城南,来到十七中对面,这个叫做“够味美”的奶茶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