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飞然,你给我滚,滚出去。别在这打搅老子睡觉。不要让我看到你!你这么大了,还要像个寄生虫一样的赖在我身上吸我的血吗?你没手吗?你没脚吗?你就不能靠自己吗?你这么大了。有点骨气行吗?]一阵连音节都透露出醉意的声音传了开来,大声嘟嚷着。
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跪在一间破旧的小木屋前,烈日烤化了的坚硬地面使他疼不可忍,无边无际的高温又几乎要使他眩晕过去。他的牙齿紧紧的咬着,泪水在她的眼里打转,却始终没有滴落下来。所有居住在这里的人都知道,在这片盆地上,对于所有的生命来说,水远比金子来得更加珍贵。
他用力甩了甩头,努力使自己不会融化在这汪洋热浪之中。怀着丁点希翼的抬起头。眼前是一间很久都没有翻修过了的的木屋,因为遭受黄沙的侵袭太久,以至于连原本的颜色都看不清了。
从那腐朽的木门看进去,几乎就是一个被黑暗沁透的世界。没有油灯,没有窗户,联向外面的,就只有一张门而已。屋顶上从未修理过的几个缺口,射下一株株耀眼的光线,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个男人侧躺在床上背对着自己。
[求求你了父亲,我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一丁点东西了。]叶飞然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强忍着喉咙如同刀割般的疼痛,沙哑的说道。
叶飞然打量着自己,他也再也不想听到这个男人声音,再也不想看到这个男人的背影。可是自己,要怎么样才能不依赖别人孤身一人的活下去呢。他不知道,尤其是那句你的尊严呢?你别这么无赖好不好。几乎要把他的心给撕成裂片了。
在这一间有点房子模样的建筑物里睡觉,几乎成了叶飞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打从他记忆以来,这个被他唤作是父亲的男人,从来就没有让他进屋去休息过,只是隔三岔五的丢下那么一两串铜钱给他。接下来便是要靠自己自力更生,拥有这点钱还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必须得乞讨,跪在地上虔诚地乞讨,没有一点尊严的乞求。让他认为已经将无限的快感建立在自己的屈辱之上,方可打止。
无尽的恐惧和痛苦成为了充斥着自己生命的一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叶飞霖不止一次的想过,这是自己的父亲么?自己这样卑贱的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是因为对死的恐惧?还是为了活得更久?
叶飞然的目光触及到了天空,云压得很低,明晃晃的太阳更加的灼眼。
为什么只有自己,活得要是如此的艰难呢?
心底下那熊熊燃烧不肯停息的怨恨,真是让人浑身难受啊!
前些年还好,只要自己咬咬牙,跪下来乞求两句,自己便还是能够努力的活下去。
可是到了近一两年来,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怪异,腔调也越来越不堪入耳,不仅仅是要跪足三个时辰。还得被耻辱的怒斥,而自己还要不断的点头哈腰的应和着。才有可能的得到那来之不易的一两串钱币。
直到如今,叶飞然是拼尽全力的克制着自己,扼制着自己。几乎隔着两三天才去乞讨一次。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减少自己受辱骂的次数。才能保存着自己那作为人所拥有的卑微的尊严。
但即使是那偶尔的一次,其过程经历,也使他的魂灵惶恐不安。
他现在还能清晰的记得童年那些隐晦的片段,那不堪入耳的辱骂声,骂声间隙里粗犷的喘息声,左邻友居探头探脑的朦脓身影,阴戾单薄的嘴脸,隐隐细细的交谈声。无一不是那样的清晰。如一条条绷紧的皮鞭,狠狠地,一次接一次的抽打在自己的心上。
最初的时候,还有几个看不下去的老人帮忙求情,时间一久了。熟悉了父亲的性情之后,自己的悲哀,也就无人问津起来。
努力怀着微薄的希望,怀着对未来的盼望。靠着这样的动力艰难的活下去,努力的将自己的生命延续又延续,振作又振作。可是如今看来,自己还要在这茫茫的耻辱道路上走上很长很长一段路,未来的转折,仍然遥遥无期。
可是,即使到了未来,这样的生命,这样卑微的活下去,又能谱写出怎样的色彩和篇章呢?
白云也似垂下了眼帘,无言可对。
最让人感到绝望的事,是自己的样貌。
叶飞然低下了头,透过手臂上破烂的衣料紧紧的盯着皮肤,细碎的纹线像干戈的河田,密密麻麻的覆满了自己整个身躯。
那是晦暗而不愿再被提起的记忆。
在恍惚中,年幼的自己,惊惶的眼神。第一次木讷的跪在这个熟悉的地方,惶惶不可终日。一个面色和蔼可亲的老伯伯慢慢的走了过来。
[小朋友,你怎么跪在这里呢?惹你父亲生气啦?]弯下来的身子,语气柔软,眼神并没有寻常老年人眼里所特有的浑浊。
不足五岁的叶飞然惊恐的张大着眼睛,飞快的往后撤了几步。
不是交流,而是退缩。
老伯伯愣了一愣,估计是没有料到叶飞然的举动,他笑了笑,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像是只对着自己说,可是叶飞然还是听清楚了[真是一个有着巨大自尊心的孩子啊,永远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但是,这种自尊心,只会是伤人又伤己啊!]接着他挺高了音量,费力而又耐心的继续询问起来
小小年纪的叶飞然第一次发现了一种难以切齿的感觉,屈辱。
退缩之后,便是如千年寒冰一般的冷漠。
无穷无尽的冷漠,不着痕迹的掩盖着他心中的惶恐和不安。
这样有问无答的对话大概持续了几分钟,即使是看上去十分亲切的老伯伯也是显得不耐烦起来。
[这样吧,小朋友,我这儿有个烧饼,你先拿去吃,不要跪在这儿了。]老伯伯从衣襟里拿出一张巴掌大的烧饼,递到了叶飞然的眼前。
他的脸上是和蔼可亲的微笑,他那无数的皱纹里满满都是慈祥的痕迹。
如黑暗之中突然射出来的一扇光,荣耀了他的整个身体。
他第一次相信了希望这个字眼。
已经饿了一天的叶飞然突然看到了措手可得的食物,飞快的扑了过去。
食物的芬香噙满了他的嘴巴,叶飞然像是遇得到了时间最美味的人物,大口大口的吞咽了起来。
老伯伯看着叶飞然的模样,有点心疼,他低声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叶飞然摸了摸嘴巴上的芝麻,也许是因为这张烧饼的缘故,他略微放松了警惕,乳臭未干的声音慢慢的说道[我姓叶,叫叶飞然]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世界开始变了。
那原本和蔼可亲的脸庞突然肌肉扭曲,狰狞无比。他的头上,仿佛有结成团了的铅灰色的乌云,电闪雷鸣。
强烈撞击的抽痛从叶飞然的脸部传来,瞬间遍布全身。
[姓叶的人没有资格吃我给的食物。]那喘着粗气惊魂未定的声音厚厚的响起。
叶飞然嘴角渗出了鲜血,腮帮子也肿起老高,他轻轻的捂住脸上的脚印,麻麻的阵痛令他无法呼吸。他就这样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一个人孤孤单单的面对着这个世界。
那个老人也仿佛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失常,略带慌张的看了看叶飞然身后的门缝,当他发觉里面依旧是悄无声息,漆黑一片时。他才放心的舒了口气,目光再度聚集到叶飞然的身上。眼神明显有着躲闪,像是左右为难。接着一咬牙,将手中的那块烧饼扔在叶飞然的身上,转身悻悻的走开。
烧饼无力的打在那个羸弱而又渺茫的身躯上,没有任何反应,径直的落在了地上。
叶飞然并没有伸手去接这来之不易的食物。
他看着那个老伯伯走出两丈左右的距离,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少年嘲弄的看了看自己,欢快的跑到了那个老头身边,一把扑在了他的腿上,乖巧的叫道[爷爷。]
那个老伯伯此时微微低着头,白须苍苍,溺爱般的轻抚着少年的浅薄柔软的头发,轻声应道[小勋,有什么事吗?]
那个少年把埋在老伯伯腰上的脸扬了起来,不屑的看着自己,仿若才发现自己一般,兴奋地大叫了起来[爷爷,那个皮肤龟裂怪模怪样的小孩是谁啊?]
此时那个老头仿佛心中有愧一般,不再望叶飞然一眼,看向了别处。心不在焉地说道[哦,那是别家的小孩,估计是犯了什么错。被家中的长辈勒令跪在马路中央,不许吃饭。爷爷看他怪可怜的,给他送过去了一个烧饼。]
[哦,是吗?爷爷,你不会像他父母亲对待他那样对待我吧?]小孩轻轻的瘪起嘴。眼中仿佛有泪光在闪动,嘴角却是挂着一丝邪邪的笑容。接着像是立刻想要得到回应似的,更加响亮的问道[爷爷,你不会这么对我吧。]
老人宠溺的摸了摸少年粉嫩的脸蛋,浅浅笑道[怎么会呢?爷爷最疼勋儿了啊。]
少年终于像是得到了打气似的认真的点了点头,随即目光再度游转到了叶飞然的身上,充满了不屑和鄙夷的神色,怒怒的说道[爷爷你看这个小孩这么脏,这么丑。全身都是黑线,丑八怪似地,估计是得了什么传染病,爷爷你看他们家人都不要他走进,爷爷你以后不要走进他了。]
老人轻声叹息,目光正眼看着叶飞然,有着稍许的愧疚。但是话语却带给了叶飞然年幼的心灵锥心的疼痛[是啊,他刚刚差点碰到爷爷了呢!他身上那么多黑线,说不定是某种传染病呢!爷爷听勋儿的,以后再也不靠近他了。]
少年故作惊讶的看着老人,惊恐地说道[真的啊?爷爷,那你赶快随我一同回去洗洗手,不要染上脏东西了啦。]话闭便挽起了老头的胳膊以扭一扭,一股一股的走了起来。
老头也只是装作生气的捏了捏少年的耳朵,便随他去了。
一老一少,就这么消失在这直抵人心的强光中,愈行愈远。
叶飞然在这一刻,整颗心先是结成了冰,随即又摔碎在了地上,幻化成了一弯水。
浅浅约约,不露声息。
迅速成长起来。
明明是与自己几乎同等大的少年,为什么却可以故作姿态肆无忌惮的讥讽着自己呢?
明明都是生长在这块寸草不生荒凉的土地上,明明都是需要被同情的人。可是为什么那些被同情的人,都还有资本来嘲笑自己呢?
你拿着别人爱你的资本,狠狠的伤害了一个无限渴望爱的少年。
我理解爱,爱就是愿意付出一切,去守护一个人。可是爱却如同天方夜谭一般,从未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
在今后那些成长的年月里。
那些在不见人影的黑暗中响起的,无数细微琐碎的议论声。像是幻听一般,沉沉浮浮的一次又一次仿若无尽般的在叶飞然的脑海中响起。
[丑八怪。]
[贱种。]
[恶心。]
[看了都吃不下饭。]
[脏。]
[他身上的黑线不会传染吧!]
明明隔着很远,明明只是用很小声的声音讨论着,明明都是很谨慎很谨慎。
可是这些隐隐约约的议论声却像是超越了自然一般,无比清晰地呈现在了叶飞然的耳畔之际。一遍又一遍起起伏伏的回想着,经久不息。
为什么自己不是聋子呢?
叶飞然连自杀的念头也都曾有过,不过瞬间却都被那微薄的希望取代之。
[只要能够活下去,终究会能看见希望的吧!]叶飞然如是想到。
而这些声音带给叶飞然的,也由最初裂肤般的刺疼,久而久之,变成了麻木的钝痛。
可是一旦夜幕降临,夜深人静的时候。拥有着血肉之躯,人之情感的叶飞然,还是会感到钻心的寂寞。
说到底,再看得清世态炎凉,也终归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天地之间,仿佛就只有这么一个人,躺在贫瘠的旷地上,身处炎热的风旋之中。呆呆着望着星光点缀的夜晚,飘渺的银河,傻傻的笑着。
仿佛只有这丁点的欣慰,才能深刻的告诉叶飞然,这屈辱的一生,并不是自己的幻想,而是深深切切真真正正的映入了骨子里面。
他轻声安慰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旷谷幽兰的夜晚里,仿佛只有星云才能听到的声音,在浅浅的响起。
[人活着,都是为了什么目标而活,而我这一生,活着,难道就是为了这飘渺虚无的希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