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山崖之上，身前设了一道阵法，将我脚下这座山化为无形。

我眸眼始终定定地看着在崖下那个不断乱跑的身影，耳边一声声呼喊，比石矛穿过身子还要疼。

我不断用手揉散眼前的泪雾，一次又一次，生怕有片刻的模糊，竹枝的身影便会消失，再也看不见。

但我又想他快点离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这个不属于天神的地方。

“竹叶，过来。”

我不为所动，脚底生了根一般地站在崖边。

“叶儿——你在哪——”

“竹叶，过来。”

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一个嘶哑，一个无情。

我转过身，神态自若地走到残月身前，低下头去，恭敬地单膝跪地，“魔君。”

“走了。”

我眸眼盯着地面，眨了下眼，一滴泪径直落入土中，“是。”

此后的日子里，残月每隔数日便为我种入一颗元神，每一回都折磨得我浑身无力发寒，不躺着昏睡一日便起不了身。

我也总算知道之前我变成那副模样是怎么回事，残月早已为我种入过一次元神，不过那时只是为了看看我的神身能否撑得住灵力罢了。

由于那时种入了元神，所以我才会无法成长，又因那时的记忆被清空，先前的事才会变得模糊不清。

那时的我曾是一头黑白相错的杂发，至于我如今的模样……

“呵”，我冷笑一声，用手托起一捧白发，又看着银白的发丝一根根从指缝间滑落。

我已经不是神了……我现在的模样，现在的灵力，活脱脱就是一个妖怪。

我不求恢复神的名号，如今的我只想变得像样些，至少，只顶着一个妖字，没有怪。

“记住，你现在是妖界之中妖力最为强大的，足以称为怪。你，是我残月的妖怪。”

残月的话又在耳边回响，那个怪字极为刺耳。

什么最强大的……自上古以来，怪便是指有着强大妖力，暴戾无情的妖，相貌更是令人生畏，故而在人间被称作妖怪。

我捂住耳，想挡住耳边不断响起的残月的话。

我是妖……我是妖……没有怪……我不是妖怪……

我浑身忽地一阵剧痛，我睁大眼，披散在身上的白发又开始疯长。

我稳住身子，盘腿调息，静下心来稳住体内乱走的六股灵力，许久才松了口气，抬手擦了下满脸的汗。

近来一旦情绪不稳，我体内的灵力便会乱走，毁坏体内脉络。

怕只怕它吞噬我的灵识，那般的话，我便真是妖怪了。

我拿起极长的白发，按在脸边，重重叹了口气。

一声又一声拍手的脆响在洞里响起，我瞟了眼洞口的身影，侧躺下去背对着洞口。

“不愧是凤神，短短数日，便能控制六颗元神了。”

“我累了”，我闭上眼，平静地说道。

“我今日是来告诉你，你可以出去了。”

“什么！？”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坐起身不可置信地望着残月。

“你可以出去了”，残月面带笑意，不紧不慢地重复了一遍。

我皱起眉头，目光紧咬着他的笑，却还是捉摸不透，“你就不怕我跑了？”

残月转身，抬手一拂，洞口那道浅红的屏障匿了踪影。他缓步朝洞外走去，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他淡淡道，“你跑不掉的。”

我跑不掉的。

我心里暗暗同意了残月的话，站起身，一身火红的枫叶轻轻晃动，衬得我一头白发胜雪。

他是故意的。

故意想让我看清这一头白发。

我脑海中忽然闪出一个身影，拔腿冲出山洞。

我穿过竹林，穿过山坡，穿过谷口，在看见那一抹熟悉的身影时，猛地刹住了脚。

竹枝坐在那棵已经长得又高又大的翠竹边，面容苍白憔悴，瘦得不成样子，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

一阵风卷，好像要把竹枝瘦弱的身子刮倒，我上前一步，一头白发被风卷到眼前。

我望着银白的发丝，脚无法动弹。

残月好不容易才放过竹枝，我这是在做什么？

让竹枝看见我这副模样，再去找残月吗？

我慌张地转过身，左脚绊住了右脚，一下子栽倒在地上。

我懊恼地捶了下地面，身后不出所料地传来了竹枝的声音。

“你是谁？来这做什么？”

“无……无名小妖，路过，路过……”我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左脚脚踝隐隐作痛。

我踮着左脚，踉跄地朝前走了一步，便被一只横在身前的手拦了下来。

我立刻低下头，紧抓着衣角。

“叶儿，是你……”

那个声音里透着欣喜，一出口便刺痛了我的心。

我狠狠一咬嘴唇，把到了眼角的泪又收了回去，在那伸来的手拨开我的白发以前，身子朝后一倒跌坐在地上，“天……天神大人，小妖……真的无意冒犯……”

我虽然把脸露了出来，却只敢望着竹枝身上的兽皮，根本不敢去看他的面容。

我怕我一看，眼泪就收不回来了。

“叶儿？你怎么了？不记得我了？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那个在我眼里一直很高大的身躯，扑通一声跪在我的身前，瘦得骨节分明的手抓着我的肩头不住颤抖。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用我平生最大的勇气，望着竹枝那张憔悴的面容，僵硬地勾了下唇，“天神？您是认错神了吧？”

“他对你做了什么！他对你做了什么！”竹枝的吼叫一声盖过一声，指尖陷进我肩头的肉里，面色煞白。

我将目光从竹枝一道一道划下的泪痕和他发红的眸眼上移开，咬紧牙关把泪忍在眼里，用力扯开他的手，“你干什么啊！我不是说过我不认识你了吗！”

那只被我扯开的手，从我手里无力地滑落下去，我手猛地一颤，不由自主地朝前探去，又极快地收回了手。

妖怪，有我一个就足够了。

我抬起头来，竹枝呆坐在地上，眼里空荡得什么都看不见，一片骇人的空洞，就好像是多年前的堀草。

“唔！”我捂住自己的嘴，手心里登时一片粘稠，淡淡的血腥味飘散开来。

我顾不得体内灵力乱走的危险，将另一手盖在脚上，手间飘出青色的薄雾，脚上的痛觉消去，喉间又涌起一股温热。

我捂着嘴起身，竹枝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的盯着我，手缓缓朝我身来，还没碰到我，我便连连朝后退去，转身钻出谷口。

我站在谷口那片林子里，封住了身上的气息，瘫坐在一棵树下，松开手来，满手都是黑红的血。

我吃力地盘起腿，运起体内的灵力，归入各个元神之中，眼前忽地闪出竹枝煞白的面容。

“噗！”我措不及防地喷出一大口血来，眼前立刻蒙了一片黑，头不轻不重地桥在身后的树上。

“自作孽。”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掺着一丝温柔，却又不是竹枝。

我眼皮微微颤了好一会，才终于睁开了眼，迷迷糊糊地起身，眼前慢慢清晰起来。

我东看西看好一会，才认出这就是我呆了一年多的山洞。

洞壁洞顶上缠绕着绿藤，开出多多圆润肥胖的绿花，撒下一片发亮的白粉。山洞里长满了各色的花草，细看之下，都是些治伤的仙草，散出满洞的轻光相融。

这景致实在太过动妖，我有些喘不过气，看的时候都舍不得眨眼。

“伤好了？”

我闻声看去，残月朝我走来，手肘上挂着一条红艳的东西，像瀑布般垂落，不晓得是什么。

我皱起眉头，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半步，“主上。”

“这是人间一个名为螺母的女子以蚕丝制的绸缎衣”，残月将手里的绸缎衣朝我丢来，脸侧向一边，“我用茜草染过了，穿上。”

我拿着那件绸缎衣，手指抚过那所谓的绸缎，光滑柔软，比身上又硬又硌的叶衣好得多。我愣愣地抚着绸缎，许久才抬起头，残月已经没了踪影。

我不明所以地晃了晃头，想起他说的话，运起体内的灵力，着实已经没有了半点痛感。

我望着身周的那些仙草，有些失神。

怔愣了好些时候，我身子颤了下回过神来，脑子里一片白，想不起方才在想些什么，更好衣服走出洞去。

残月就靠在洞口边上，我被他吓了一跳，指着他的手直抖，“你你你你……”

残月看着我轻挑下了眉，抬手抓住我的腕，朝一边拉去，眼珠上下移着，“不错。”

“不错什么！”我甩开残月的手，不由得把手环在身前，眸眼瞟向一边，“你……你可有往洞里看。”

“你自己想。”

我听残月这话，抿了抿唇，转身朝洞里走去。

我不想和这种一根筋的魔说话。

“等等”，残月又扯住我的腕，强硬地把我从洞口拖走。

残月大步流星走得极快，我磕磕绊绊地跟着他，每走一步都险些要一头栽倒在地上，只好两手死死抱着他的胳膊。

我踉跄地撑着走了好一会，残月才总算在一道山涧前停了下来。我猛地撞上残月的手，往后晃了下，喘着气勉强站稳了身子。

眼前山涧清澈通透，从石壁上倾泻下，闪着粼粼的水光，又因这一层稀薄水流后的阴暗，微微泛着灰黑的色泽。

我放开残月的手，伸手去碰那水流，一股舒适无比的凉意透入心里，手再往前探了些，便从水里探了出去。

残月忽地揽住我的肩头，压着我往洞里走去。我一愣，动了动肩头，他的手却好像一条藤蔓，将我绑在他的怀里。

我抬头看向残月，猛地有种咬他胳膊的冲动。

我按捺着心里那股子冲动，被迫靠在残月的肩上，只有脚能动弹。山涧之后漆黑一片，只有不远处能望见一片亮光。

残月半拖着我随他朝那光亮走去，我渐看清了洞外延绵的色彩，眸眼缓缓睁大开来。

绒绒青草上仿佛落了一片素白的雪，雪里一截矮短的粗树身上，白梨花一朵一朵紧簇着，压得那枝头微微下垂。

我踏出洞口，看着那漫无边际的白梨，一时间忘了自己还依偎在残月的怀里，半晌回过神来，才想起猛地把他推开。

我感觉脸边一股热意，狠狠地瞪向残月。

残月眼里本没有半分波澜，但盯着我看了会，整张脸却忽地涨红起来，用力地甩过了头。

“梓溪你看，残月那家伙在那！”

一声男子的喊叫忽地响了起来，我扭头看去，一个男子拨开梨花从梨林里钻了出来，一头黑发披散着，蓬乱地顶着几片白色的梨瓣，身上穿着与我相同的绸缎衣，是天那般的色泽，笑容很和善，与残月面上常带的冷笑截然不同。

“尘封我看见了，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女子话里虽是嗔怪，唇角却咧着，随那男子从树后钻了出来。女子是贴身的白色绸缎衣，身姿曼妙，绸缎衣外又有一层极薄的绸缎，轻微地飘着，面上的笑容令我觉得很舒服。

残月擦过我的身侧朝他们走去，不知怎地，我忽然感觉不到了他身上那股戾气。

残月伸手搭上那男子的肩头，身上飘出一阵轻微的笑声，“绸缎衣很合身。”

尘封乐呵呵地看了眼自己的衣服，而后眸眼便朝我看了过来，故意将脸凑到残月耳边，说话的声音却是大得很，“魔君夫人找到了？”

我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个正着，连连咳了几声才总算能说出话来，“那怎么可……”

我一个能字未出，残月便是一句差不多出口，惊得我半天没回过神。

我倒抽一口冰凉的气，用力地咽了口口水，“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