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无边的寂静与黑暗,笼罩着整座舜华殿,仿佛吞噬了所有光明与声响。伴随着这诡异静默的,是浓郁的血腥之气。
我一步步前行,越过古朴破旧的长廊,踏过蜿蜒曲折的小路,寒花靥靥,枯枝曳曳,月影婆娑,星辰破碎,眼前光影交错,一张张不同的面孔,一幕幕光怪陆离的景象不断变幻闪现,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哐――
我推开了沉重的大门。
月光自门外泄入,将那一地血泊也晕染得分外柔媚迷离。女子僵硬的伏在其中,目眦欲裂,一双眸子白多黑少,直直地瞪向我,亦或者说,是我所在的方向。“看来是被凌霄给吓坏了。”我捡起地上已经断裂了的软剑,轻轻弹了一下,“叮”的一声脆响立刻打断了一室寂静。
“吁,”我四下走动,执剑将残缺的阵法补全,“看来,我当初看人的眼光也没有那么差啊!”
绯色的光芒若隐若现的升腾,汇聚成一个奇形怪状的诡异图腾,压迫性地笼罩在了女子上方。那图腾越压越低,也越来越大,在朦胧月色下荡开一圈圈粼粼波光,整个舜华殿也恍若落入水中,随波摇曳了起来。
阿尘推门走进,身后拖着一团不可言喻的物什。我掏出手帕替他擦净脸上的血污,“辛苦阿尘了。”
阿尘扯开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我弯腰掐醒了昏迷过去的百里霜,拽着他的头发将他转到繁缕面前,“喏,认识一下,你的前车之鉴。”
百里霜嘴角一抽,“大人莫要说笑。”
“谁与你说笑?”我用手背拍了拍少年略显青涩的脸,“你若再不从实招来,这就是你的下场。”
“百里霜听不懂大人的意思。”
“是吗?阿尘――”
“等等等等,小罂粟,我,我是你折花哥哥呀!”百里霜抬袖掩面,一挥便换上了一张略带婴儿肥的精致小脸,挂着谄媚的笑容。
我握紧了拳头,“老不修,你很闲吗?”
折花眨眨眼,“我这不是关心你吗?话说你的偃人也太没轻重了吧,都不知道尊老爱幼的吗?哎哟我的老腰呀!啊哟……”
“闭嘴吧你个老不修!”没好气地斜睨了他一眼,“阿尘怎么没直接把你打死?”
“哇,没想到小罂粟你居然这么心狠,丝毫不顾及你我多年情分,哥哥好伤心……”
“阿尘――”
“别别别,小罂粟,我,我有贺礼要赠予你!”折花闭眼大叫着把断水递到我面前。
“刀?贺什么?”我接过去,抽出刀刃,欣赏着上面盈盈的寒光。
“自然是贺你与宫主和好……呸,是贺你九死一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折花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谢了!”我收刀回鞘,伸出右手,“现在,可以说说你到底为何要隐瞒身份跟着我了吧?”
“其实我并没有隐瞒身份,”折花拉着我的手站了起来,“百里霜,才是我的名字。”
“寒霜百里送伊人,溯洄千转终别君。百里霜,好名字,所以,你到底为何要冒充扶桑的人跟着我?”
“其实,我就是想看看小罂粟你此次失忆一事是真是假,所以就趁机打晕了小扶桑的手下跟了过来。”
“我是否失忆,重要吗?”
“重要。”折花,或者可以称为百里霜,点点头,“我有一件事,只能告诉没有失忆的罂粟。”
“那你还是不要告诉我好了。很抱歉,我是真的不记得了。”我垂眸。
“真的,全都不记得了吗?”百里霜挤眉弄眼,“你刚不是还在叫我老不修吗?这不是记得吗?”
我叹了口气,扶额,“真希望我什么都没记起来。”
百里霜突兀地跪了下来,“百里霜参见宫主。”
“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我撇撇嘴,蹲下替繁缕把脉,脉象微弱,时断时续,只有一线生机。不过,也足够了。这月神之都能挡住凌霄一剑的人,屈指可数。繁缕若不是提前布下了这保命之阵,早就成了飞灰。
“宫主,其实您应该猜到了,您与扶桑的身世。”
“你叫错了,扶桑才是宫主。”我自怀里掏出白玉小瓶,倒出一枚朱红色药丸,塞入繁缕口中,又抬起她的下巴助她吞咽下去。
“可是朱槿宫主属意的继承人只有您!而且,您才是……”
“我才是她的亲生骨肉?”我冷笑着打断百里霜,“一个疯子的话你也信?”
百里霜皱眉,“您不该这样说自己母亲的坏话。”
“折花,不,百里霜,你听好了,我只说这一次,我萧素音,来自中原,吾父萧润华,长安萧氏十七子,吾母张春休,洛阳张氏嫡长女,我们与这月神之都,与这月宫,与你口中的的朱槿宫主,没有一丁点儿关系。我们父女不过误入此地,我父亲留在此地,也只是为了给我寻觅续命之法……”
“玉润朱华秋木槿,扶桑花燃春事休。”
我如遭雷击,“你说什么?”
百里霜抬头,眸色沉沉,“春休,是当年舜华给宫主取的字。您的父亲舜华,其实还有另一个名字――木槿,这个名字,您应该很熟悉吧?”
岂止是熟悉,简直铭心刻骨,别人不知道的,我却是十分清楚:木槿,就是扶桑的生父之名。
“那……扶桑呢?”我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了,我,我与扶桑竟是那样的关系?
“只有您才是朱槿宫主承认的后嗣。”百里霜避而不答。
“不,我不信,”我与扶桑怎么会是兄妹呢?“你有何证据?”
“罂粟,当年给你接生的人,是我。如果我未曾记错的话,你腋下三寸,有一块朱砂色胎记。”
我一下子跌了下去,我与扶桑,竟然真的是……我还,还对他有过那样的心思……我狠狠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想法赶出脑海,不,不可能,如果百里霜说的都是真的,难道我的记忆也做了假?我分明,还记得母亲的模样,还有,幼年在中原的生活我也都记得,我的记忆……是了,记忆也是可以做假的啊,呵呵!“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他们为何要那么做?”
“应该是舜华为何要那么做。当年舜华将刚出生的你偷偷从月宫中带出,再回来时已经是整整七年之后,不仅你不记得一切,他自己也失去了记忆。从此,便没了木槿,只剩下了舜华。”百里霜娓娓道来,揭开了那个被尘封多年的真相。
昔年,老宫主莨菪病重,欲在当时的第一右使朱槿与第一左使木槿之间二选其一为下一任宫主。
朱槿在修习术法天赋上惊人,而木槿多智近妖,这二人比起来竟也不相上下,只是朱槿毕竟占了女儿身的优势,更得老宫主欢心。如此一来,这宫主之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要落在了朱槿头上。
木槿怎么会甘心呢?“都知道我处处不输于她,却没想到,最后竟输在了这里!”
然而他最终想到了一个主意,一个杀敌三千自损八百的主意――有时候,一副美好的皮囊会成为一个人最趁手的武器,无论男女。
感情,不都是从见色起意开始的吗?
美色不够的话,那么再加上真心呢?
拿捏人心,对木槿来说,最简单不过,无论是拿捏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很快,月宫中就多了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暗中眷侣。朱槿就那样沉溺在了木槿编织的情网中,明知那不过是一杯鸩酒,也心甘情愿一饮封喉。
真心,自然是要拿真心来换的。只是,两个人拿出来的真心未必会对等。木槿可以轻易抽身而出,朱槿却只能画地为牢,自囚其中。
朱槿有孕了。
这成了月神之都建立以来最大的丑闻。月巫使,是献给月神的奴隶,他们必须至死都要保持贞洁。纵使私底下再荒淫无度,明面上也不能出了一点儿差池。
而朱槿不仅触犯宫规与人相奸有孕,这件事还被传的满城风雨,已经不是差池两字可概括的了。她此次别说宫主之位了,就是自身性命,也难保全。相比起来,与她私相授受的木槿要受的惩罚反而要小得多,木槿打的,正是这个主意。
到了这种地步,若说她还猜不出来到底是谁做的手脚,那么也未免太过愚蠢,简直对不起宫主对她的看重了。“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你布下的局,呵!哈哈……既然你如此无情,那也别怪我无义了,大位之争,各凭本事吧!”
谁也没想到朱槿居然铤而走险,用药提前催生了这个孩子,然后堂而皇之的编出了有感而孕的谎言,将孕子的日期推到了她与木槿水乳交融前一个月。
尽管她的所谓解释错漏百出,难以令人信服。可偏偏就有一个傻子信了,不仅信了 ,还为她发动了宮变。
宮变,对一个月巫使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对惜香殿主来说,却是轻而易举,尤其是在可与他抗衡的含英殿主作壁上观的时候。
惜香殿和含英殿,护着的,其实从来都是这一宫一城,而不是其中的人。这些斗争,他们不能,也不该参与。可他偏偏参与了,纵使遭受天罚,为了那个人,他也认了。
他倒是没有遭受天罚,可那个人,也并没有因这鼎力相助而得到那个人的青睐。
朱槿心里,还是只有伤她骗她的那个人。
成王败寇,木槿成了她的阶下囚,成了再卑贱不过的花奴,成了她的娈宠。他们彼此伤害,一刀又一刀将仅剩的联系割断。
她废了他一身功力,把他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
而他对她恶语相向,冷眼相待,在床第间对她肆意凌辱,在床第外对她视而不见。
然而,渐渐的,他开始温驯了起来,不再满口恶言,不再刻薄相待,不再冷若冰霜,不再漠不关心……也不知过了多久,等朱槿反应过来时,他们二人早已回到了当初的模样,虽没有如胶似漆,却也相敬如宾,羡煞旁人。
只是她还是放不下心中的芥蒂。
直到她再次怀孕,她本来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他却苦苦相求,甚至放下了自己的矜持骄傲,跪在了她的面前。“信我最后一次,好吗?”
这个人,曾经宁肯死亡也不愿跪她的呀!她,真的可以再相信他吗?
后来想想,养胎的那段日子,或许是她此生唯一与他美好的时光。他那样护着她,为她学厨,为她学医,为她弹琴,为她念书,为她作画,为她讲有关中原的故事,为她取下了春休这个字。
“书上说,中原有江南烟雨,小桥流水;还有天山溪水,雪莲花开;更有金戈铁马,塞北西风。城外,有长安的如昼灯市,有洛阳的繁花似锦,还有西湖的烟波渺茫,东都的金盏露光……若有机会,我一定要带你去看看。”
“玉润朱华秋木槿,扶桑花燃春事休。此后,你唤我作润华,我唤你作春休,我们放下过去,重新来过,可好?”
她真正放下心结,是生产那一日。 她第一次见到那人如此焦急惶恐的模样,纵使失了宫主之位,纵使被废去一身功力,他也未曾像那日那样,害怕到连声音都在颤抖。
昏过去之前的最后一幕,是那人如释重负的表情,她清晰的看到那人已经被汗水湿透了的头发,和被咬到渗血的唇,那人开口,嗓子都是哑的,“春休,你生了个小姑娘,咱们有女儿了……”
真傻!她这样想着,眼前彻底黑了过去。
然而再醒来时,等待她的却只有噩耗:舜华大人,带着小少主不见了。
所以,到头来,你还是在骗我吗?
这是,你的报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