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天一斋时,看到的是正在赤膊和野兽搏斗的江蓠。将离生的并不高大,然而一身黝黑油亮的腱子肉蓬勃虬结,豆大的汗珠顺着线条凌厉的面庞滚落,血红的瞳孔宛如择人而噬的恶狼。而与他搏斗的野兽似豹非豹,背上三道伤口血肉翻出,已近腐烂,淋漓的血水与脏乱的毛发纠结在一起,散发出一阵阵腥臭。
只见那头不知名的野兽摩挲着前爪,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眯着眼睛咆哮着又一次扑了上去,江蓠趋步急急后退,上身扭成了诡异的弧度,就这样躲了过去。他伸手揪住了野兽的脖颈,一拳勾在野兽的下颔上,野兽呜咽一声,重重倒在地上,扬起一地尘灰,不知眯了谁的眼。
江蓠哈哈大笑了起来,跟在他身后的花卿白芷立刻奉上外袍和汗巾,江蓠拿着汗巾随意在脸上抹了一把,便扔到身后,一个花奴立刻捡起染上血迹的汗巾退下,白芷和另一个花奴则低眉顺眼地为他披上了外袍。江蓠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们先下去吧,我跟第三右使有事要商谈。”
“唯。”几人立刻低头小步退了下去。
我也扭头对南星和锦屏说:“那你们两个也先退下吧。”
等到四下无人,一片寂静,我才硬着头皮开了口:“你之前称我为罂粟,现在又叫我第三右使,是为何意?”
江蓠没有作答,只是一直盯着我,直到我头皮发麻想要开口时,他才弯起唇角,“看来你是真的都忘了。”
忘了?我对于过往的记忆确实是一张白纸,可被抹去的,到底是怎样的笔墨?
“也罢,给你介绍个故人吧,跟我来。”
与月宫其他宫殿不同,天一斋的修筑风格粗野狂放,随处可见的乱石枯木更是显得格外诡异阴森,我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跟在江蓠身后,来到一处山洞,深处黢黑幽深,什么也看不见。但立于洞口,便有浓重的血腥和腐臭味扑面而来,让我不由停下了脚步。
“怎么?”江蓠嗤笑道,“不敢进?放心吧,我可没有动宫主心肝宝贝的胆子!”
我吸了口气,抬袖捂住口鼻,跟着江蓠走了进去,一进去,眼前便是一片漆黑,“不点灯吗?”
“我倒忘了,今非昔比,如今你在暗地里看不见。”江蓠低笑出声,“希望你稍候不会后悔。”
话音刚落,便听得嗖的一声,火光大作,照得山洞内亮如白昼,刺得我不得不阖上了双目。
果然,如江蓠所说,我后悔了。不消睁眼去看,仅仅是无孔不入的恶臭就足以让人作呕了。十指插入手心,我深深吸了口气,缓缓睁开了眼:
白骨,累累的白骨堆积如山,粗如树干者有之,细如修竹者亦有之,有的依稀可见或灰色或青色的霉斑,残存附着的腐肉滴下浑浊黏稠的液体;有的还泛着微微的肉粉,余温都尚未退去,猩红的血尚未干涸,仍在流淌;地面血肉泥泞,无数被喂养的浑圆肥壮的蛆虫在其中蠕动,发出啧啧的水声……
我闭上眼,捂住嘴抑制着呕吐的冲动,一股猩酸却自五脏六腑涌上,顺着食道一下一下攀附到喉咙,蔓延到嘴里:“呕――”
江蓠却面不改色,仿佛习以为常,举起右手吹了一声口哨,亲昵的唤道:“出来吧,宝贝儿。”
话音刚落,暗处便突然传来叮叮铃铃的动静,我浑身一凛,戒备的向后退了几步。
啪――
啪――
……
是踩在水里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夹杂着铁器碰撞的声音和呼噜咕噜喘气声,一步又一步,那个东西,在朝我们走进。
并不是我想象中江蓠豢养的怪物,那是一个人,只是也不能再被称为人。它四肢着地,浑身挂满了铁链,随着它的爬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一头脏的打结滴水的长发包裹在身上,遮掩住了面孔,发丝间恍惚可见那张脏兮兮的脸,以及满是血丝的眸子。
及至它走近,我才发现,这是个女子,那一身已看不出原来颜色且被撕的破破烂烂的衣裳完全遮掩不住曼妙的风光,不经意间露出的五官更是美艳无比。只是,恐怕即使是色中饿鬼也不会对她提起什么心思。她温顺地伏在江蓠脚边,虔诚而炽热地舔舐着江蓠的鞋面,江蓠倒也不嫌弃它一身脏污,如同哄骗小猫小狗般摸了摸她的头,“乖,今日有好好的吃东西吗?”
她似乎是听懂了江蓠的话,立刻转身拖出一根被啃咬的干干净净的骨头出来放到江蓠脚边,然后亲密的拿自己的头蹭着江蓠的腿,似乎是在讨赏。江蓠笑了,“乖孩子,来,认识一下你的老朋友吧!”说着便引着她扭头看向我。
老朋友?我心中一骇,看向懵懵懂懂的靠近我的女子,一跺脚就后退了几步,“江蓠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怎么,连老朋友都不认识了?”江蓠伸出两指轻轻抬起女子的下巴,注视女子的目光仿佛在看着自己前世的情人,话却是说给我听的,“罂粟,你果然如她所说的一样,最是无情无义不过呢!”
不知为何,我心中肯定他口中的那个她就是眼前的女子,这两人的相处太过诡异,让我不由毛骨悚然。但我此行是有事相求,我平复了一下心绪,开口,“我想知道我的过去。”
“你的过去,这就说来话长了,毕竟你可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呢!你确定,要在这里听我说?”江蓠挑眉,环视四周。
我顺着他的目光再度环顾了一圈山洞,酸涩感又一次涌上了喉头,“不知第五左使可愿请我用杯茶?”
“自然,请――”江蓠又拍了拍那女子的头,“乖,回去吧。”那女子温驯的蹭了蹭他的腿,就转身爬回了黑暗中。
“对了,那只雪蟾你养在何处?”行至一半,我突然想起来冰湖那只巨大的雪蟾,不知这天一斋哪来那么大的地方养下来。
江蓠头也不回,抬手指向身后。
“后……后面?”难不成,“你是说,被那个女子吃了?”这怎么也是一只稀罕的雪蟾呀,更别提年岁已久早生灵性,就那么当了那女子的腹中餐?也当真是死的冤枉。
江蓠却没有再理会我。我们一路前行,最后到了天一斋的凉亭。
“好了,你可以说了吧?”一坐下,我便迫不及待的追问了起来。
“呵,”江蓠摇了摇手中的茶盏,“我对你的过往,也知之不多。我能告诉你的,都是这月神之都人尽皆知的事……”
“可是只有第五左使愿意告诉我!”我打断了江蓠,“既然您已暗示我前来,就请不要再卖关子了。”
“也罢。”江蓠沉默片刻,笑了笑,“我就告诉你吧!”
“你,是月神之都曾经的第三右使,也是前任第一左使舜华之女,名唤罂粟。
你父亲为当年的第一右使夕雾和曾经的少主如今的宫主扶桑所谋杀。为此你联合了一些人以牙还牙,也谋杀了夕雾。只可惜事情不幸败露,你独自揽下所有罪,被打入蜃镜十年。
再后来,你被大祭司召回,赐饮凤凰泪忘记一切。之后,月神之都几度暴乱,前任第一右使曼珠沙华叛逃,并捉住你要挟宫主,你为了宫主自愿跳下城墙,侥幸不死,却失去了全部记忆。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真相。”
虽然江蓠嘴上这么说,他的眼神却仿佛在告诉我,这只是表象。
“扶桑他,他为何要与别人合谋杀了我父亲?”
“或许是因为嫉妒吧!当年的第一左使是朱槿宫主的宠臣,宫主或许是在妒恨你父亲占去了他母亲全部的目光吧,毕竟,不说对你这个舜华的女儿,就是对舜华的月侍曼陀罗华,宫主的看重都要多于她自己的亲儿子。”
“那为何,当年我没有动扶桑?曼珠沙华又为何要拿我要挟扶桑?”
“你既然已经如此问了,想必心中已有答案,就无需我多言了吧?”江蓠扣了扣桌子。
我咬住下唇,的确,我心里已有想法,只是这答案太过荒谬,我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不过,江蓠说的,也未必是真相,想到这里,我定了定心,“我还有一事相问,第五左使可知当年与我合谋的是哪些人?”
“前任第一右使,先第四右使,先第四左使和先第六左使。”
都……死了?我手一抖。
江蓠仿佛看出了我心中所想,又笑了笑,只是笑容中莫名有伤怀之意,“当年我们十二人,如今,也所剩无几了。”
我心里也不禁动容了几分。
“今日之事,多谢第五左使,还望勿要外传,”看来江蓠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素音先告辞了。”说起来,尽管江蓠告诉我我的原名为罂粟,我还是更喜欢素音这个名字。
安得西归云,因之传素音。
脑海里莫名出现了这句诗,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