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亲眼目睹了,我才知道扶桑到底有多可怕。
“罂粟,来,我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看。”扶桑把我抱到偏厅,让人打开了中央的木箱。
“呕――”我偏过头大口大口吐了起来。
扶桑送我的礼物,是一个人,或者,又已经算不上一个人了。
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
我从未想过,父亲讲述给我的故事,会有一天被扶桑变成真实。以前我搞不懂为什么吕太后要把戚夫人叫做人彘。如今我却懂了,一个失去所有感官的人,一个只能发出“噜噜”叫声的人,一个只能在地上蠕动的人,的确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人彘。
即使这人已经面目全非,我还是认出了,这是合欢。
之前木樨的话,我只信了七分,如今见了合欢,我全然信了。合欢的脸毁了,不只是被挖了一双眼睛的缘故,更因为她的面皮已经开始腐烂。画皮之术,就是以假面覆盖真面,然而假面具有毒性,久佩戴之便会毒素侵入,假以时日,肌肤腐烂,毒深入骨,就会无药可治,活活丧命。这些我这个门外汉都知道,合欢自然不会不懂。她并非不惜命的人,若不是为了扶桑,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自己落到如此地步。只可惜,扶桑没有领她的情,不仅没有,甚至到此地步也不肯放过她,还要把她做成人彘。爱上一个不爱你的人,当真就该落得如此可悲的下场吗?
“开心吗?”扶桑低头在我脖颈间磨蹭着,湿热的气息让我避无可避,“你看,我把当年害你离开我的凶手惩罚了。”
我浑身发凉,像是被泼了一头冰水。
原来如此。扶桑之所以害死白苏,把合欢做成人彘,不过是为了当年我入蜃镜之事在报复。他在报复每一个与这件事直接,或间接相关的人。
“既然如此,扶桑,那你应该先杀了我的。追根溯源,是我主谋了那场对夕雾的刺杀。又或者,再往前追溯,是你和夕雾合谋杀死了我爹,才会导致我的复仇,你又为何,不杀了你自己呢?”我第一次,对面前这个人产生了杀意。哪怕是当年知道他是谋害我父亲的真凶,我也不曾像今天这般,想要一刀捅入他的胸膛。
“阿素,我不能呢,”扶桑伸手捧起我的脸,与我额头相抵,“阿素,我知道你想杀了我,可抱歉我不能如你的愿。因为我若是死了,就不能再抱着我的阿素了。”
“阿素,我的阿素。”
我被他紧紧抱住,神情恍惚。我不明白,为什么扶桑会变成现在这样?或许吧,从十五年前那一夜开始,扶桑,就已经不再是我认识的扶桑了。
“扶桑,我只问你这一次,你当初,为何要和夕雾一起杀了我爹?”
“抱歉,阿素,”扶桑眼神微动,“我也不想的,可是如果你和他之中只能活一个的话,我只能选择你。”
“是夕雾逼你的?”曾经,我也一度这样告诉自己。
“是。”扶桑定定地看着我。
“我不信。”我讥讽地露出一抹笑意。
“阿素,”扶桑抬手遮住了我的双眼,“你不要这样看我,不,你不能这样看我……”
他的反应,等于默认了我的反驳。
扶桑,原来从来都是我看错了你。
“扶桑,你不应该捂着我的眼睛,你应该挖了它,毕竟,这双眼睛,是多么的瞎!哈哈,我居然,居然还喜欢过你,我真是个瞎子,哈哈哈哈,世上不会有比我更瞎的人了……”我面无表情地拉下了他的手。
“阿素,你不要吓我,你不要这样,我,我马上叫人把那东西弄下去,来人,快来人,把它抬下去,快点……”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月神之都的夜,总是格外的美。明月如白玉,繁星若珠子,微风拂面暖,花气袭人香。我站在高楼俯瞰整座月神之都,万家灯火与云端银河交相辉映,彼此争锋,谁也不比谁逊色。当一切繁华落幕,当黑暗吞噬苍穹,所有隐藏在背后的影子,一一露面。
曼陀罗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身后,“罂粟,你还好吗?”
我取下斗篷,没有回答,“如何了?”
“曼珠沙华已经出逃了。”曼陀罗华声音平静,仿佛他所说的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我侧头看着他,“你觉得,她能逃的出去吗?”
“既然是她的结局,我又怎能知道?且拭目以待吧!”曼陀罗华轻笑,这一瞬,我觉得他竟像极了扶桑。“我该走了,宫主怕是快要来了。”他说着,隐入黑暗。
扶桑随后便出现了,他披着白色大氅,俨然是公子世无双的模样。“阿素,天晚了,你和曼陀罗华也说完了,该回去了。”
我其实从未希冀能瞒过他,但如今见他直接指出,心还是沉了下去。所有人都低估他了,扶桑,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强大。或许,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在他的眼皮底下。
然而,我又不能不去做,因为如果我真的放弃了,我就只能成为扶桑笼中温驯的金丝雀。可我不能,我的内心告诉自己,即使身为困兽,我也要做最后的搏斗。若我不能出这牢笼,那么扶桑,就让我们鱼死网破吧!
我的计划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再制造一场暴动。既然扶桑制造了第一场,那我又为何不能制造第二场民乱。毕竟,愚昧无而又狂热的城民,是最容易被使用的利刃啊。
身为前宫主之子和月神之都有史以来第一位男宫主,扶桑最易为人所诟病的,就是身世。尽管朱槿宫主一句“有感而孕”的说法已经堵住了所有人的口。但并无法让人们释怀。猜忌和怀疑不会因为时光的流逝就被人们所遗忘,而是成为藏在舌底的毒,一经引发,便会直击心脏。
尽管所有人都对此抱有怀疑,但没人会真的想到,扶桑,不过是朱槿宫主与一个低贱花奴苟合生下的孩子,并不是什么尊贵的月神赐子。
说来也是讽刺。朱槿宫主身为第一右使时,迷恋权利,连花侍都不曾有一个,虽然与一名花奴相恋,但为了宫主之位,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的恋人灭口。可笑的是,等她如愿成为宫主,才发现自己已经怀了已逝恋人的孩子。谁也不知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是出于愧疚还是因为真情,总而言之她生下了这个孩子,还对所有人给出了“有感而孕”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生下扶桑后,她又对他冷眼相待,不闻不问。后来,她更是看上了与自己恋人相似的我父亲,俨然成了夏桀商纣之流,与扶桑不似母子,更像仇人。最讽刺的是,在濒死的日子里,她反而记起了自己身为人母的责任,一遍遍地对我讲述扶桑的身世,让我原谅扶桑,好好照顾他。
只是,我终究要背弃她的遗愿了,如今不是我不肯原谅扶桑,而是他不肯放过我。本来我也曾在朱槿宫主床前发誓毕生不得道出扶桑身世,可如今,我却不得不违背自己的誓言了。朱槿宫主,扶桑,你们不要怪我,我也是逼不得已。大不了,就让我如誓言里所说,不得好死。只是,即使死,我也不愿死在扶桑的牢笼。
我让曼陀罗华把扶桑的身世告诉了曼珠沙华。合欢已落得如此下场,曼珠沙华反叛之心呼之欲出。即使只是为了报复扶桑多年的折磨,她也必定会把这件事闹得满城皆知。
只是,无论我做什么,扶桑依旧不为所动,他仿佛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又仿佛根本不介意。他似乎很自信,自信我们翻不出他的手掌心,只是,他的过度自信,未必不是一个突破口。而我要做的,就是抓住这一点,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用他眼中的小打小闹,制造出一场滔天巨浪,翻云覆雨。
扶桑更加忙碌了,我知道,是自己的计划开始在生效,只可惜收效甚微,根本无关痛痒,让我不得不佩服扶桑的能力。
“罂粟,你浮躁了。”曼陀罗华吹了吹盏中的水,呷了一口,“须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可是我已经没时间再耗下去了。有人还在等我。”我捏了捏拳,沉声道。
“罢了,随你,反正你着急也无用。”曼陀罗华放下杯盏,从袖中掏出一包糕点,“这是含笑让我带给你的。”
“含笑,她还好吗?”我接过糕点,心里五味杂陈。
“再不好也比不过你。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别让她担心。她让我告诉你,她和优昙也在等你。”曼陀罗华难得放柔了声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看来他与含笑,已是好事将近。
“所以,我不能再耗下去了,你说了,含笑也在等我。我必须尽快出去。”我咬了咬牙,下了决定,“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现在的大祭司,是假的。”
这回轮到曼陀罗华愣住了,“假的?!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