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我本是要去找含笑致歉的。毕竟多年姐妹,总不能就此一刀两断。
含笑冷静了些许,才跟我说真心话,“当年,舜华左使的尸骨,是他收敛安葬的,这些年,也时时去祭奠。”
“什么?我爹的尸骨没有被烧毁?”我猛地站了起来。
“没错。当年宫主让人火化了舜华左使的尸骨,是他偷偷拦了下来。那时候他的身体那样差,一个人,挖了三天,才将舜华左使的尸骨安葬。那时候舜华左使逝世,朱槿宫主病重,你失忆,他步履维艰,只得依附于夕雾,可罂粟,他是绝对不会做出对不起舜华左使的是的!”
“我没想到,”我红了眼眶,“我爹,我爹的墓在哪儿?”
“就在山长水远的后院。”
“带我去,快带我过去,”我扑过去抓住含笑的手,“快带我去见我爹……”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父亲早已化作了飞灰,即使为他报仇雪恨,也依旧不能释怀。陡然知道父亲尸骨犹存,我怎能不失态?
“一开始,我连碑都不敢竖,咳咳,这些都是后来建的,这些年来,我其实,咳咳,一直希望你能回来看看。”曼陀罗华依旧是当年弱不禁风的模样。“你的事,含笑已经和我说了,我可以告诉你,与我无关。”
我跪在父亲墓前,浑浑噩噩,“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山长水远近来有七八名花奴暴毙吗?”
“无可奉告。”
“好,我相信你。”我重重磕下三个头。“照顾好我爹,还有含笑。”
“自然。”曼陀罗华扶我起来,正欲开口,忽然被外面的喧闹声打断,他皱起眉头,喝道:“怎么了?”
知风踉踉跄跄的跑了进来,“不好了,大人,城中居民暴动,已经攻进月宫来了,疏林院的护卫已经挡不住了。”
糟了,大祭司失踪一事泄露出去了。
曼陀罗华当机立断,“快,派底下人,分别通知各殿,告诉第二右使,去青衣台避难。”知风立刻下去了。
“青衣台地处偏僻,易守难攻,罂粟,快,你也立刻过去!”曼陀罗华将我引到后门,取下了自己腰间的玉佩,“从这里,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到青衣台了,你带着这块玉佩,里面的人会保护你的,快,快走!”
我扭头看了他一眼,咬牙跑了,却是向着另一个方向――陆尧尘,等我……
建城三百一十七年,民暴动,焚宫。
――《扶桑纪》
这场暴动,最后只在史书上留下了短短十三个字的记载。
我醒来时,守在我身边的是扶桑。
“他呢?”
“下落不明。”
曾经我们从未料想到,被我们玩弄于手中的愚民,会反抗。可是事实上,即使米粒之珠手无缚鸡之力,当他们站起来时,我们这些号称颠倒乾坤无所不能的人,却完全无力抵抗。
结果很惨烈。
舜华殿,揽月楼,挽月宫,玉虚府等数个宫殿都被焚烧大半。
乱民八千,伤亡过半,全部被处死,以儆效尤。
疏林院八百护卫,只余一百二十一人。
阖宫花奴花侍,死伤千余人。
第六左使杜蘅亡。
而我,也毁了容。
含笑告诉我,杜蘅是自杀的,惊雨轩的花卿灵仙说,那把锄头砸过来时,杜蘅忽然放弃了反抗。“罂粟,你说杜蘅他,是不是没有忘记一切?”
“我不知道。”我抚着脸上的半张面具。
“唉,罂粟,你,”含笑握住我的手,紧了紧,“你要好好的。”
我好不了了,我漫不经心的想。
“罂粟,你这又是何苦呢?”含笑叹了口气。
“若今日失去踪迹的不是梣药,而是曼陀罗华,我问你含笑,你还会觉得我是何苦吗?”我反问。
“我以为,我们是不一样的。我对他,是十年相思,而你和他,却只相处了短短半年。”
“可我觉得,没什么区别?”
父亲曾对我讲述过,这世上有鸟相思,雄飞雌从,有鱼比目,形影不离,有兽橙腹,虽死不弃,有木连理,长相厮守。生而为人,难道我们,还比不上草木禽兽?
有的人一生相思,不得半年相守,可有的人相守半年,就抵了一生。
父亲还说,两个人相遇相知,相恋相守,用的是上辈子的福分。陆尧尘,如果我上辈子所有的福分都拿来遇见你了,那么我也愿用来世今生地福分,换你回来。
其实我从未料想到,没了菩提根,我依然想起了一切。
很多人告诉过我,蜃镜中的一切,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传说中,蜃妖作乱,为月神所降。神建月神之都镇压蜃妖,设月宫护卫城民。蜃妖不甘,化为蜃镜的虚迷幻象,蛊惑世人。
所以,一切都是假的。
我的爱,我的情,给的不过是一场梦幻泡影。
曾经的我,也是这样的认为。所以我才会饮下那杯凤凰泪。
可是,出现在我身边,活生生的梣药陆尧尘,又该如何解释?
现在,我宁愿相信,蜃镜中是另一个世界,那里有江南水乡,有苦梅山庄,有我们的十年,还有我爱的人,不过他或许是太爱我了,才离开了那个世界,来这个世界找我。
那么,这次,如果你不愿回来,就换我来找你。
我闭上了眼,“我要离开。”
月神之都被大漠环绕,不见尽头,月宫历史上,只有三位月巫使自愿离位并离开了月宫和月神之都。
建城八十三年,时第四右使丁香离城。
建城一百六十七年,时第一左使川芎离城。
建城二百零九年,时第二右使紫云英离城。
有关他们的记载,也到此为止。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后来,是被大漠的风沙吞噬,还是找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会是第四个。
扶桑驳回了我的请求。
我转身去了浮安阁。我们这一届月巫使,都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除了白苏和杜蘅,并没有人急着培养月侍,想来那二人,早就为东窗事发做好了准备。
培养一个月侍,多则数十年,少则数月,只要月巫使魂归九天,月侍就可即位。但若月侍能通过天罗十二阵,也可更替。而原先的月巫使被迫退位,逐出月神之都。我想,我或许是第一个尝试这样去做的月巫使吧!
白雪姬为我引荐了浮安阁目前最优秀的七人,我挑中了最不起眼的那个。小姑娘十六七的模样,容貌只能算清秀,却有一个很美的名字:繁缕。
繁霜滋晓白,素缕连双针。
真正打动我的,是她的一双眼睛里,蓬勃的野心。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她不择手段也好,心怀不轨也罢。我们只是各取所需。我给她第三右使的位子,她助我离开月神之都,公平至极。
我带她回了舜华殿。
舜华殿离宫门最近,当时首先被殃及的就是舜华殿的人。陆尧尘失踪,苌楚石竹素客丧命,拒霜毁容,忍冬失去了左腿,茵陈被凌辱后陷入魔障。本来就没有什么人气的舜华殿,瞬间冷清了下来。
我对这些花侍,其实是怀着愧疚的,他们当初若不是被送到我这里,而是被分配到别的宫中,也许就可以逃过一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死的死,伤的伤。因着这愧疚,我又去观澜苑挑了几名花奴,专门来伺候他们。
忍冬是三人里最先恢复过来的人,一眨眼就变回了那个机灵可爱的少年,拖着病腿都闲不住。茵陈本是几人中最优秀的,貌若好女,在我这里本就被冷落了,又遭受了那样的事,直接得了失心疯。拒霜则依旧冰冷的样子,叫人看不出他心中如何做想。
我把繁缕带到了舜华殿的藏书阁,这里曾有万卷藏书,都是朱槿宫主为了讨我父亲欢心搜集来的,经过这次大祸,被焚烧了大半。不过,真正有用的东西,还是保存了下来。我轻轻转动烛台,抽出凸出的墙砖,将手印了上去。
轰――墙壁突然陷出一个大门,我瞥了难掩激动的繁缕一眼,率先走了进去,“跟上。”
世人皆以为朱槿宫主为我父亲修建舜华殿已是盛宠之至,却不知,这间密室里的东西,远远要珍贵过这间宫殿千百倍。
“这里,是所有术法的心法的精华。”
“第一右使的御火之术。”我把一扎羊皮卷扔给了繁缕,“御风之术,御兽之术,画皮之术……你随便挑选一样吧,照着这些心法修炼,事半功倍,只需三年,便可大成。”
“只能学一样吗?”繁缕的眼底浮现了狂热。
“当然不。”我顿了一下,缓缓笑了,“只要你想,只要你能,这里所有的术法你都可以学。但是,记着,我只给你三年时间。”
“多谢大人,繁缕必将不辱使命。”
少女单膝下跪,双手摆出臣服的姿势,却依旧难掩一身桀骜的气息。
我弯腰扶起她,在她耳边低语,“自然了,待日后你成为这舜华殿的主人,这里的东西,都会是你的。”
我突然很期待未来的繁缕,就让我看看,野心勃勃的你,到底能成长到什么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