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我反而不再惶恐。
每日里只是赏赏花,看看书,倒也惬意。殿中那些花侍倒是议论纷纷,我干脆把他们彻底关在了后院,只放出了梣药和忍冬伺候我起居。
梣药是当真手巧,居然还做的一手好菜,我才知道,原来我以前的膳食都是他负责的。“我,哦不,本使是真没想到,你居然还会烧菜?”
“这有什么奇怪的?”忍冬小声嘀咕,“忍冬也会烧菜呀!”
“你们两个怎么能相提并论?这家伙可是日日把君子远庖厨挂在嘴边的!”
“梣药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忍冬仍是一副不解的样子。我一愣,好像确实没有,只是我脑海中总是有这样的印象,唉,这莫不就是失忆的后遗症?
梣药没有搭腔,只是又为我端上一钵清甜爽口的绿豆汤。啧!这日子真是快活啊!
我如今几乎是与世隔绝的状态了,也不知大祭司到底找着了没有。我私心里还是盼着早日找到大祭司的,如此便可还我的清白了。“你说,这大祭司是自己离开的还是被人劫走了?”
“梣药不知。”
“就知道你不知,我也不知道。不过在我看来,应该是他自己走的,毕竟鬼刹阵也不是谁都能闯的!”
“大人说的是。”
“可也未必没有破阵高手,对了,我还记得,当年我爹告诉过我,鬼刹阵是花蕊夫人,折花公子共同布的,据说,没人知道这俩老不死已经活了多久了……”
“大人说的是。”
“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大人今晚上想用些什么?”
“你!哼,我要吃双菇鸡煲和蒜爆肉……”
不到七日,出人意料的,我居然被放了出来。但并非是因为真相大白,我被放出,只是为了观刑。
清虚殿第四左使白苏,第六左使杜蘅,同性相奸,冒犯月神之威,有违阴阳之道,处以火刑,以儆效尤。
火刑其实是生祭的一种,据说,来自地狱的业火可以焚净人身上的罪恶,并将洁净过了的魂灵献给月神。
真正被处罚的只有白苏,火刑只能让他二人痛苦一时,阴阳相隔才是让他们悔恨一世的刑罚。这就是月神之都啊!容不得一点沙子的月神之都。
白苏跪在刑台上,一身白色囚衣,蓬头垢面,形容狼藉,脖颈和脸上有明显的伤痕。
按例,在白苏受刑亦或可以说是被生祭之前,每位月巫使都要对他说最后一句话。可能是嘲讽,可能是轻蔑。含笑已经飞身离开。
我看向白苏,注视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眸,轻轻开口:“不是我。”
“我知道。”就在我要转身离去时,身后传来了白苏沙哑的声音,“罂粟,看在当年我曾帮过你的份上,帮我照顾好他。”
我没有回头,竭力将眼泪憋住,重重地点了点头。
其实月巫使私下之间,是不能过于密切接触的,因而交情都不太深。抛却我与优昙含笑自小的姐妹情深外,我与白苏和杜蘅,已算是比较熟悉的了。当年我与白苏谋划刺杀夕雾之事时,也相处了一段时间。他二人种种,我皆看在眼里。虽则依旧无法理解男子之间的感情,但心底也有些羡慕他们的心有灵犀,相濡以沫,只是终究不相信他们能长久,没想到,一晃都十年了。
结果还是未能善终。
我看向杜蘅,他被江蓠和秦艽二人压着,动弹不得。杜蘅其实惯来是羽扇纶巾,缓带轻裘的男子,此时却已输了所有风度与理智,挣扎嘶吼像是红了眼的困兽。
祭典开始了。
历代第一右使习御火之术,第一左使则习御风之术,他二人便是是执刑人。曼珠沙华轻跃上台,笑意盈盈地看向白苏,“罪者白苏,知罪否?”
“白苏知罪。”
“枉生曲不渡枉生人,地狱火焚尽黄泉魂,生前罪孽,身后来赎……”伴随着曼陀罗华的低吟浅唱,曼珠沙华扬袖起舞,莲步凌波,罗裙翻浪,宛若惊鸿,矫若游龙。伴随着枉生曲,曼珠沙华身姿摇曳,裙裾翻飞如盛开的凌霄花。
这本是一场极美的表演,在场却未有一人人有心欣赏。
随着曼珠沙华一步步舞动,诡异的蓝色火焰自她袖间飞出,坠落在地,然后迅速燃成毒燎虐焰,燎原之火,张牙舞爪着扑向中央的白苏。
“不――不要!白苏!白苏……”杜蘅瘫倒在地,泪流满面,他以为自己的声音穿云裂石,但其实他的嗓子早已嘶哑,他的声音甚至已经比不上烈火燃烧的噼啪声,就那样被湮没。
热浪滚滚,扭曲了白苏的面孔,我似乎隐约看到他的唇一动一动,像是在说些什么,似是安慰,又似是诀别。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似乎感不到炙热与疼痛,似乎我们所嗅到的烧焦味都是假的。
头顶感到冰凉,我茫然地抬头,雨,下雨了,这,难道是月神的旨意?是的,“这是神谕!是月神的旨意,月神宽恕他们了……”我几近失态,心里却隐隐燃起了希望,然而触及众人的目光时,却被泼了一盆冷水。
看着那些月巫使的怜悯,我忽然笑了,是啊,落雨了,可那又有什么用?曼珠沙华的阿修罗业火,水浇不灭,风吹不熄,一旦燃起,必将焚尽一切,只留灰烬。
火越烧越大,雨越下越大,火中那道身影却在萎缩,熔化。祭典结束了,月巫使们都随着曼珠沙华离开,含笑来拉我,我没有动,“你先回去吧,我答应过白苏,帮他照顾杜蘅。”
含笑叹了口气,“我留下来陪你吧!”
我们站在雨里,注视着杜蘅,他拖着打断的双腿,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刑台爬去,在他的身后,雨水很快冲散了蜿蜒的血迹。我们都没有上前,因为我们心里知道,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没有人能插手。
杜蘅终于爬上高台时,大雨滂沱,淋得人睁不开眼,他一撮一撮地将地上的余烬捧起,却终究阻止不了大雨将白苏的骨灰冲走,“不,不要,白苏不要……”
“大人,杜蘅大人不在。”杜蘅身边的花卿灵仙朝我福了福身,一脸为难的模样。
我笑笑,“那便算了,千万要看顾好你家大人,莫让他伤了累了自己 ,记着,主子好了,你们这些人才能好。”
“茯苓谨遵大人教诲。”
自那日后,我的禁足莫名就解除了。大祭司依旧不见踪影,连清虚殿的左使都知道了详情,风声已传往了城中,一时间月宫内人人自危,倒也无人来招惹我,杜蘅更是没人搭理。
我记着白苏的嘱托,时常来探望,却每每被拦在殿外,又无法硬闯,心中更加担心杜蘅的境况。梣药替我撑开伞,“大人不必担心,第六左使不会有事的。”
“我只盼他珍重自己,不要糟蹋了白苏的一条命。”我伸出手,仰头望向天空,“月神之都,已经好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啊!”
“对了,梣药,我记得宫中有一处小瀑布,清冷幽寂,是当年白苏杜蘅幽会之地,我们去那里找找他。你可知晓路线?”我如今在这月宫中算是半个路痴。
“大人说的应是南山月的飞流雪。大人,这边来。”
杜蘅果真在此。
眼前的一幕叫人心疼,骨瘦如柴的清癯男子坐在瀑布下,任由冰冷刺骨的水在自己身上冲击着,叫人分不清流过他面颊的,是泪,还是水。杜蘅赤裸着上身,脸色铁青双唇发紫,眸中更是起了雾,空洞地看着前方。
“杜蘅!”我急了,“你这样糟蹋你自己,是想让白苏死不瞑目吗?”
“我就是要让他死不瞑目!”杜蘅的声音中竟有恨意,他看着虚空,“凭什么他死了一了百了,却让我活着,生不如死,受这撕心裂肺的痛苦?!”
“疯子,你个疯子!”我正欲跃过去拉他出来,梣药拉住我,示意他替我去。他将手中的伞递给我,一垫脚跳到了杜蘅身后,“快带他出来。”
梣药本是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一听到我的话便伸手抓向杜蘅的肩,杜蘅闪身避开,却一个不慎落入了水中,水花四溅,我心里一惊,几步上前,只见杜蘅已站起身来,潭水恰好没过他的肩。骇人的是,杜蘅的手臂和脊背上,布满了烧伤的痕迹,大片大片的癫痕和焦痂,看得人触目惊心。
“罂粟,”杜蘅的声音平静了下来,“我只是想感受一下他感受过的,他疼不疼,冷不冷……”
我哑然,将伞递给飞身回来的梣药,“你这样,他会心疼的。”
“我也心疼呀,”他淡淡道,忽然抬头冲虚空一笑,“罂粟,你知道吗?外面的人,都把我们月巫使当做神,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这场雨,这场火,带走我最爱的人,什么也不留下……”
我捂住嘴,“杜蘅,你,你的眼睛……”
“罂粟,”杜蘅突然笑了,“你走吧,你在这里,他就不敢来找我了,你走了,那个傻子才会出来。”
我最终离开了。因为我发现自己没有任何资格,去阻止杜蘅,去阻止一个失去挚爱的人。
“梣药,我想我有些懂了,我爹曾说过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大人以后会明白的,什么叫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是吗?”
真的吗?我真的会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