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夜合花(上)
第四章:夜合花(上)

蜃镜,是月神之都的禁地,只有犯下大罪的人方会被打入蜃镜,受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八苦,至死不得解脱。打入蜃镜后还能出来的人,十不存一。不仅因为难以被宽恕的罪行,更因为,极少有人能在蜃镜中熬过去。

我便是那十分之一。

我在蜃镜中熬了十年,最后还是毫发无损的走了出来,不知羡煞了当中多少冤魂。然而我却已将那十年忘的一干二净,仿佛根本就没有过这十年。据说,是宫主亲赐凤凰泪,让我免于沉沦于过去的苦痛。

大祭司说:“这是月神的宽恕。”

蜃镜十年,已使我脱胎换骨。一盏凤凰泪,更是洗净了我一身罪恶。

我心底发笑,这样冠冕堂皇的话,谁会信?然而没有人会去质疑大祭司,质疑他,便是质疑月神,那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啊,我们这些俗世之人莫敢仰视的神明,永远不会错的神明!质疑神明的人,即使是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也不足惜。

这并非我第一次见到大祭司,入蜃境之前,我也曾有幸,或者说是不幸,目睹过这位神之子的真容。初入月神之都时,我曾一度以为,大祭司的存在,不过是个愚弄民众的传说。却原来,是真的存在的,月神之都的大祭司,发如皎月,貌若好女,身似孺子,不老不朽,司侍神之职,理诸宫之事。

每一任大祭司都被唤作明月奴,这是他们生在人世唯一的符号,明月奴,月神的宠儿,同时也是神的奴隶。然而即使是奴隶,也是别人所乞盼不来的荣幸。

看不出年龄的孩提身居高台之上,俯瞰众生的目光淡漠而慈悲,他看着我,琥珀般的眸子映出熠熠星光,“罂粟?”

“属下在。”我跪行上前,头扣在地,纹丝不动。

“月神恕尔,是惜尔之才,怜尔之遇,汝今受此大恩,当铭记于心,至死不忘。此后,敬神之命,承神之令,尊神之谕,知否?”

“唯。”我起身,三叩首,长伏地不起。怜?惜?谁怜过我?谁又惜过我?神?可笑,若神怜我惜我,又怎会使我幼年丧母,少年丧父,痛失所爱,尝尽人生八苦,终至孤身一人,可笑,当真可笑至极。大祭司的身影消失在高台上,扶桑起身,却晃了一晃,似是要摔倒的模样,我还来不及动作,便已有人越众而出,扶住了他。

“宫主,”合欢的神色难掩忧心,“您没事吧?”

我看向其他人,神色各异,但都并无惊讶,显然是已然习惯了。

扶桑没有推开合欢,由她搀扶着离去,他一走,此处便是曼珠沙华的主场了。她甩了甩袖子,仰头打了个呵欠,明明是粗鲁的动作由她所为便只显妩媚,“都下去吧,宫主都走了,还留着干嘛?”说罢率先离去了。

第一左使曼陀罗华挑眉,也施施然走了,如此一来,众人便接二连三地离开了,我跟上优昙与含笑,也不多做停留。

作为曾经的罪人,即使被宽恕,我也是没资格举办承位庆典的,这个第三右使,我当的颇有点名不正言不顺的感觉,倒叫下面人议论纷纷。尤其是身为第四右使的合欢,当年我被押入蜃镜之时,还并未培养月侍,便应是她顶了那位子,结果磋磨到今天,我反而又回来了,而且毫发无损,又重新坐上了第三右使的宝座。优昙笑道:“听她殿里人说,愣是绞坏了许多人皮面具,还跑到宫主面前去撒娇耍赖,惹了好大一个笑话。”

我胸口又开始闷闷的疼,笑也笑不出来,“她和宫主倒是亲近。”

优昙自知失言,嗫嚅道:“姐姐,我……”

还未说完,便被含笑截断,“不过她脸皮厚罢了,宫主性子向来温软,不愿拂了她的面子而已!”

我却是心里通透,扶桑性软,也不过是多年前的事,都说是合欢觍着脸,却不见扶桑也未做他言,纵也只纵了这一个,中间种种,旁观者都是清清楚楚,不过是优昙和含笑怕我多心,才这样说的。

“罂粟――罂粟――”我回过神来,看向面前二人,讪讪一笑,含笑眉头微蹙,“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总是神情恍惚,莫不是病了?”

我深感歉意,优昙和含笑虽不说日理万机,却也是时常忙的不可开交,好心抽出时间来陪我,我却总是扫她们的幸,“我……我也不知,怕是还没从蜃镜中回过神来,估计过几日便会好了,劳你们忧心了。”

“这叫什么话!我们三个可是胜似亲姐妹,罂粟姐姐这样客气,也不怕伤了我和含笑姐姐的心!”优昙现在惯是能说会道,插科打诨不在话下,她这一打圆场,我忍不住捂嘴偷笑了起来,“是是是,我的错我的错,姐姐妹妹可莫要多心。”

优昙自己也憋不住笑了起来,含笑也是眼含笑意,一时间,我们仿佛回到了当年,三个少女在夜合花树下嬉戏打闹,好不快活……

月上中天,舜华殿内夜色漫延成河,裹挟着一个又一个人离去,我坐在原属于父亲的寝殿内,无声无息。“大人怎么还未歇息?”低沉的男声打破了一室寂静。

我皱了皱眉,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斥责:“谁准你进来的?”那高大的身影迅速跪在了门口,倒是没有像上次那爬床少年一样痛哭流涕地求饶,令我不禁生出几分好感。“罢了――你先……下去吧!”

依旧是默不作声,半响过后,那花侍才仿佛反应过来,起身准备离去。我又惊有恼,这花侍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怎生一点礼数都不讲,不禁抬手唤道:“你――”

那花侍回过头来,夜色虽深,我却明明白白看清了他的神色,仿佛在说“还有事吗?”

我气极而笑,但又确实没什么事,只得放下手,一时间气氛尴尬了起来,“带我、不,本使去花园逛逛,本使,要秉烛夜游。”

“大人要去哪个花园?”他见我一头雾水,又解释道:“如今月宫中有春芳歇,南山月,桃花坞,绾娃馆四处赏花之地,大人要去哪个?”

头疼,当真头疼,扶桑还真是能折腾,这月宫果然已不是当初我熟悉的月宫了,对了,“原先那棵夜合树呢?在哪个花园?带我去那里。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奴贱名梣药。”

梣药,药?当真是个怪名字。

跟在梣药身后,方知他的古怪,倒也并非别的,只是其人高大有余,纤弱不足,丝毫不像我曾见过的那些弱不禁风的花侍,说是个花奴还差不多,但我殿中却只有曼珠沙华送来的花侍。可依曼珠沙华的口味……难不成,她是以为我会喜欢这样的?被自己的想法隔应了一下,我狠狠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喜欢这样的?我喜欢的,明明,明明是――

“这样的……”陷入自己的沉思中,我险些被前方突然跪下的梣药绊了个大跟头,一抬头,便看到了站在夜合树下的人。

他瘦了,但还是很好看啊――我在心底对自己说。那人似乎从小就这样好看,好看到即使他曾经那样明显的对我表示过厌恶,年幼的我也一直喜欢黏着他,如我父亲所说,像个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时空仿佛停滞。良久,我听到了自己微弱的声音在风中颤抖:“扶桑……哥哥。”

扶桑转过身来,看向我,又似乎只是看向虚空,再不像从前那样,恶狠狠地否认,亦或轻柔地答应。

我深吸了一口气,倏然跪下,向他行了一个大礼:“罂粟见过宫主。”然后抬头,直视着眼前人。

这好像是我回来后第一次正视扶桑,他面无表情,眸中却似乎有深潭微澜,朦胧月光柔和了他的轮廓,又淡淡萦绕着三千青丝,一袭锦衣在夜风中飒飒作响,飘飘然仿若天上人。依旧好看的扶桑,却已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少年。

我记忆中的那个少年,是大漠深处倔强而肆意的小狼,是灼灼日光,也是皎皎月华,而不像眼前人,像皑皑天山雪,冰冷而孤寂。

其实我还记得,这里,夜合树下,是我们初相遇的地方。

“爹,您别再喝什么茶了行吗?”黄衫女孩一把夺走父亲手中的茶盏,嘀咕着:“明明晚上无法入睡,白天还要喝茶!”

青衫男子好笑的摸了摸女儿的头,“人小鬼大,倒管到你爹我头上了!”

“我想管你啊,要不是答应了祖母要照顾你,我才懒得管你!”女孩拍下父亲的手,没好气的说。

“美得你!”男人捏了捏女儿的小鼻子,“行,这样吧,阿素你可还记得花园里的夜合树,如今正是花季,你去给爹摘些花来,晒干了给爹泡茶喝。”

“合欢花有宁神静气之效,行,我这就去。”女孩挽起袖子就跑了出去。

“等会儿,你拿个篮子先――”

“晓得了晓得了!”女孩不耐烦的摆摆手,头也不回,看得男子不禁笑着摇了摇头,真是鬼灵精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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