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 急转直下的生活
CH.1 急转直下的生活

《与鹿》

城市的别墅区里有一座花园。

说是四季之美集其一身也是不为过的。四季常青的香樟在花园里散放着清新的空气,晚上也可以通过被光亮镀成银色的叶子看到晴朗的夜空里的明月。光芒折射到游泳池底,泛着过分清澈的波光,就像夏天散了些锡纸一样的水面。还有草地,那些绿色的草平凡无奇地随着风摆动纤细的身子。

路过的人都可以从高高的、白色的围栏的缝隙中看到这样美丽的景色,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这里总是城市里最好看的地方。谈不上华贵,但总有一丝不同于普通的优雅气息。

就像整个花园的主人本杰明家族,他们按照自己的意愿把花园修筑成了如此样子。

花园是本杰明家庞大的庄园的一部分。那是整个别墅区最大的一套房子。早上晨练的人们都可以看到落地窗后的、不同颜色的窗帘,还有古典的尖顶房顶,上面竖着避雷针。值得一提的是这座房子的整体,因为它看起来更像中欧时期贵族们住的中型城堡,一切都是按照仿古来设计的。不乏有人们对这栋房子品头论道,有的说那是本杰明家的祖传产物,有的又说那房子新到就像平地而起一样,压根儿就看不出施工的痕迹。

茶余饭后的闲谈从来都不会影响这栋——城堡,和它的主人。他们依旧如同往日一样高傲而优雅。本杰明先生是这栋房子的继承人,他是经常出现在不论国内流通的报纸或地方小报上的传奇人物,单单是对环境的保护的投资就让所有人,包括老大都称赞不已。他把整个家族整顿得就像自家的花园一样欣欣向荣。

还有林娜,她是本杰明的妻子,也是全世界的女人羡慕的本杰明夫人。她和本杰明的相遇说来也奇怪,不过她似乎也不想提起那些事了。她对儿子莱德一直都充满了骄傲,但对本杰明和帕特里夏却不冷不热。

说起帕特里夏,她却是本杰明和莱德的掌上明珠。

帕特里夏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她会哭,会笑,有朋友,有家人,与其他学生一样为了考上好的中学努力读书,放了学以后也会去操场上跑上一两圈,晚上做完作业以后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看书,也会享受一天最后的时光。

她的确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抛开那个本杰明公司总裁私生子的身份的话。

除了在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以外,她还觉得实际上“有钱人”的生活没那么好。不管多么引人羡慕,家里大得夸张的房子却用隔音效果很好的、贴着各种各样壁纸的房间把家里人隔阂开了。

特别是母亲林娜,是那样冷漠。她不喜欢帕特里夏,但爱极了其他家人。帕特里夏有一次去找她讲讲故事,但是她却在她面前砰地一声把门摔上,还带着意义不明的低声咒骂。

帕特里夏还小,才八岁。也就是这个时候她听说了私生子这个词。更让她惊愕的是这个由好几个字母组成的、教科书里没有的词会出现在父母的争吵里。伴着这个词出现的还有瓷器破碎的声音。帕特里夏觉得那或许是那副九州糖碗,要么就是其它的小玩意儿。

她并没有去阻止。因为母亲的声音简直歇斯底里,父亲听起来虽然没有那么夸张却也愤怒极了。

“我告诉过你!”她听见母亲尖叫道,“那个私生子根本就不应该是本杰明家族的继承人之一!你想原本属于莱德的财产全部被她抢走吗!”

莱德是帕特里夏的哥哥,在佐治亚洲读亚特兰大大学。帕特里夏没见过他几次——都是在圣诞节夜里。一般在搂着他送给她的布娃娃睡上一觉以后他就离开了家。

哥哥莱德是一个很和蔼的人,每次回来都带帕特里夏去堆雪人,教她怎么把雪人的胡萝卜鼻子嵌在雪球里。他还会抱着她转圈,喊她“帕齐”,把她在空中举得高高的,然后把她抛向空中。莱德的力气大得惊人,却从来没有失手过。

“林娜!”父亲的咆哮声把她拉回了现实,“帕齐也是我的女儿,我得对她负责!”

“没有一个私生子愿意把自己的身份像她一样摆在台面上让人家像看金子店里的商品一样盯着——退一万步,哪怕店主惜若珍宝地对待它,它还是个二手货!”刺耳又恶毒的词汇让帕特里夏甚至感觉脑袋都要被戳穿了,但林娜还是无止无休地咆哮着,“虽然外表镀了一层金,但里头还不知道是什么呢!”

帕特里夏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争吵关于自己,在母亲的尖叫声再一次钻进她的耳朵时,她急急忙忙跑回自己的房间把门摔上。心里莫名其妙的焦虑和慌乱感把她压在墙上动弹不得,唯一能做到的也就只有大口喘气。

林娜听起来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端庄的样子,她的声音让她听起来就像一个泼妇。帕特里夏在莱德给她的书里看见过这个词,想起书下的注释她又在心里给母亲道歉。

还在走神的时候楼上传来了一声巨响,就像重物磕到地板上的声音,最后又换到了一楼的花园那里“砰”的一声。然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不管是争吵声还是砸碎瓷器的声音都没有了。

突然的寂静却更加吓人,帕特里夏甚至不敢再喘气。她甚至觉得自己看得到传说里的吸血鬼还是不知道是不是狼人的东西——她还没有意识到那是她的想象。但已经来不及去顾及这些了。

恐惧感突然紧紧攥住她的心脏,挤压感铺天盖地传来差点让她窒息。她跌跌撞撞走向窗前,踮起脚尖趴在窗台上,够着脖子,然后借着夜空里月亮撒下来的薄纱一样的银辉看向花园。

明亮的光辉照在林娜穿着那件她最喜欢的蓝色睡裙的血迹上,原本黑沉颜色却忽明忽暗。帕特里夏甚至看得到林娜惨白的脸上那双瞪得吓人、瞳孔收缩的无神眼睛,眼睛下方猩红猩红的巴掌印记,还有黑色秀发上白色的、看起来特别浓稠的水。还有其中一些溅到了林娜脸旁的几朵红色玫瑰花上。她感觉自己的瞳孔在猛地收缩,感官也在无限度地放大。她几乎看得到玫瑰花瓣上的浓稠液体滑过花瓣滴到地上,还听得到啪嗒的、并不清脆的水声。

在她意识到自己的尖叫声都快把别墅整个掀翻的时候已经迟了,她的父亲,本杰明先生打开门走了进来。

当她终于想明白林娜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的时候为时已晚。本杰明先生——她的父亲,走过来恶狠狠地说:

“帕特里夏,你看到了什么?”

父亲从来都不会喊她的大名,仅仅是因为他认为那不够可爱,除了非常生她的气的时候。一般他只会喊她“帕齐”,但现在帕特里夏无暇顾及这些。

她觉得现在她的脸色一定也惨白到了极点。

“你看到了什么?”本杰明先生走过来,把脚下的木板踏得嘎吱作响。

“我,我……”

她想说些什么,舌头却像打了结一样发不出声音来。但是她忘了喉咙还是空的。

一声尖叫让本杰明又靠近了一些,用他那只修长的、无数次温柔抚摸帕特里夏一头金发的手,使劲捂住她的半张脸。

帕特里夏被他压倒在地,头部狠狠撞上地板,她还听到了咚的闷响。这不是要紧的,她甚至感觉到心跳疯狂加快,在耳边咚咚作响;她的眼睛已经翻到了一个极限,额头上面有微凉的血的触感。

她用手本能地去掰开本杰明的手,努力地想要挣脱。

但如果可行,那么莱德的力气就无从继承了。

她看见的昏迷前的最后一幕是头顶的华丽的吊灯,亮着光却也不能阻止她眼前发黑——还有,还有父亲恶狠狠的眼睛。

直到黑暗完全吞噬她的意识。

距离上次林娜和本杰明的争吵已经过去了一天。

一天就够了,对于改变帕特里夏的生活来说,一天就够了。

看到林娜那副可怖的身体几乎以一种人类做不到的、扭曲的姿势躺在花园草地上——一定还压坏了一片草,帕特里夏依旧不可思议自己为什么那时叫出声来。就算那样,她依旧清清楚楚记得那一瞬间心里捕捉到的感觉——她的恐惧、内心的空洞感觉在心底最深的地方爆炸开来,从身体内部开始上升直到可以一寸寸疯狂敲打她耳朵里那一层薄薄的膜。但就算这样那种发自内心的强烈悲哀还是在玩弄她的心脏,帕特里夏几乎感觉要窒息过去。

她知道焦虑症,或许听莱德说过,但她还是没有找到任何一个恰当的词来描述身体——不,心灵带来的那种感觉。是那么现实又是如此虚幻,最后,只有几乎快被压榨干净的、一丁点勇气,支撑着她没有住进纽约著名的任何一个大医院里的精神科。

或许在之前生活从来都没有给予给她她想要的,可那些不如意都不能怪谁。但这一次,帕特里夏一直努力想要靠近的、深爱的、那样聪明伟大的母亲林娜,就这么在一声闷响以后跌下那栋几层高的别墅,一切造成这些的罪孽都是源于父亲那双罪恶的手,或许还有他愚蠢的脑袋——这是帕特里夏长这么大用过最过分的话,可是她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对生活、对家庭的、她甚至所不知道的不满终于有了一个八岁女孩过分幼稚而充满“仇恨”的爆发点。那天哥哥莱德从佐治亚州抛下毕业论文不管匆匆回家,她扑在他风尘仆仆的怀里哭嚎着,用拳头使劲捶打哥哥的胸膛。父亲在一旁不知所措,他不敢开口,因为一旦他说一句话帕特里夏就会高声尖叫,几乎可以掀翻整座别墅,还可以把整个别墅区的人吸引过来。

莱德抱着自己的妹妹,慢慢地从父亲身边挪开。一步又一步,走得那么小心,就像帕特里夏会突然做出什么傻事一样。

而本杰明,他那时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干的蠢事。

————————————

林娜被送到医院抢救,帕特里夏还听说她又被转到了纽约曼哈顿的一所大医院。噩梦就像今年春季四月份的那场暴雨一样卷袭了单独属于她和家人的一片土地,过了好久都没有恢复原状。一些新闻网大篇大篇地报导了这次灾难,舆论压得帕特里夏喘不过气来。

但让帕特里夏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庭审结果出来的那天。莱德没有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只是在一个早上牵着她的手送她去上学。不是普通的接送,单单从他沉重的脚步和憔悴的脸庞就看得出来。莱德用脸上的微妙表情——几乎每一根眉毛、每一丝头发都在随着因为劳累而垂下去的、不再卷而翘的睫毛颤抖。

他的手在发抖。帕特里夏可以感觉得到——那一双有力的、在圣诞节,为数不多的圣诞节不管她有多大都会抱着她转圈的手,这时候却在颤抖。莱德的头埋得低低的,不时咳嗽着——这让帕特里夏心疼极了,因为哥哥以前是那样强壮啊。

她安慰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等林娜抢救回来,父亲回到他们身边——但帕特里夏再也不可能原谅他,莱德的大学读完开始工作,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她开始祈祷,祈祷不要让林娜尚还年轻的灵魂过早去到在别人嘴里听到的、神圣的天堂。还有,还有牧师。她长这么大,最怕的就是牧师站在某具木棺前面,读着经文,露出悲悯的表情。就像一个原本还活生生的人因为这一段神圣的话被夺去生命一样。她还记得去参加舅舅的葬礼时,本杰明家人的悲呼。那样的声音难听极了,但如果……是林娜,躺在那里,一声不响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她一定会大声尖叫起来,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扑向母亲的身体,然后又被几条强壮的手臂拉走,被拥抱、被同情。

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想象力是多么可怕时她已经泪流满面,可是莱德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这样带来的只是悲伤。就像两个陌路人,从来没有关注过对方;可是又是那样惺惺相惜,因为他们牵着手,分担着一切,但没有用言语来表达。

帕特里夏转过头去,她甚至可以感觉到脖颈的僵硬。她问莱德天气预报怎么报导天气,还问他学校的琐事。她相信莱德是会回答她的,因为他们都那么想不去注意林娜是生还是死。她专注地盯着莱德棕色的卷发,看着那些翘着的小卷在风里晃来晃去。

但是——莱德没有回答她,确切地说,他都没有把任何哪怕一缕目光投向她。他只是垂头走着,蓝色的眼睛淹没在阴影里,就算没有看到帕特里夏也知道它们是多么无神。

“哥哥?”她的心里再一次升腾起一种恐惧,于是她突然停下来,莱德的手臂一扯——

没有,还是没有声音,除了繁华的街道上出租车或者私家车的马达轰鸣声,身边就只有男人女人的鞋踏在地上发出的“哒哒”声。还有他们异样的目光,发出嘲讽的笑声,直直告诉帕特里夏,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哥哥?莱德!”

————————————

帕特里夏尖叫着从睡梦里醒来,她环视四周,看到了黑暗里墙壁上的壁纸,在还开着的床头灯的倒映闪着甜腻得过分的粉色光芒。

她拍了拍头,试图让紊乱的呼吸回归到正常的节奏。但这显然不可能,这只是徒劳无功。

她再一次倒下,想起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做噩梦了。还如此真实。

母亲的生命危在旦夕了,她又意识到,莱德,莱德呢?他还在忙,还在减少舆论。

不,不。

她在心里默念着。

明明莱德已经……

闹钟的响声打断了她可怜的、脆弱的思路。

天已经发亮了,但帕特里夏还是一阵阵犯困。床铺不像平时一样暖和,这让她被生生冻醒几次。

毕竟你永远不能指望一个不管在生活中还是在睡梦里都噩梦连连的人能睡得有多好。

从用蓝色窗帘半掩着的窗户透进来一束光,不像晚霞一样浑厚也不像白日一样清爽。那束光是灰色的,灰得瘆人。就像刚刚从死神手里逃出来的亡魂,直直闯进宽大的房间就要把这个粉色的空间吞噬掉。

帕特里夏盯着那束光看了很久,直到她意识到短时间它是不可能变亮的。

刚刚突然起身似乎撞到了床头板,帕特里夏的头在一阵阵发痛。她嘟囔了一句,揉着自己的头发打着哈欠下床,然后把一双称不上大的脚伸进型号看起来过大的拖鞋里,踢踢踏踏地走向门口。

在扭动把手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把手放开,跌坐在地上。

——

“我告诉过你!”她又一次听见了母亲歇斯底里的尖叫,“那个私生子根本就不应该是本杰明家族的继承人之一!你想原本属于莱德的财产全部被她抢走吗!”

就是那一天,不,那一个晚上。她躺倒在地上蜷缩起来,无意识地从嘴里发出一声呻吟。

“林娜!”父亲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帕齐也是我的女儿,我得对她负责!”

是的,是本杰明的声音。她现在叫他本杰明。

“没有一个私生子愿意把自己的身份像她一样摆在台面上让人家像看金子店里的商品一样盯着——退一万步,哪怕店主惜若珍宝地对待它,它还是个二手货!”刺耳又恶毒的词汇让帕特里夏差点尖叫出声,但林娜还是无止无休地咆哮着,“虽然外表镀了一层金,但里头还不知道是什么呢!”

就是这句话,她想,都怪这句话。

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体的异样。

帕特里夏在两天前诊断出了突发焦虑症,可是这并不是普通病情——

对于她来说。

——

一声惨叫差点把本杰明家已经颓败的别墅掀翻。

——

女仆摔倒在地,尖叫着僵硬地挪动着颤抖的身体。帕特里夏费劲力气才注意到她是在看着自己,她也看到,女仆多莎绿色的瞳孔在剧烈地收缩,只剩下了一大片眼白。梳得规规整整的棕发——本杰明家的要求,因为主人过于夸张的动作而完全披散下来,遮住她的半边脸。女仆的服装也乱得不成样子,白色的围腰都歪到了一边。

多莎的手正使劲抠着地板,因为在上好的、坚硬的木板上用力过度她的指尖呈现出一种骇人的苍白。

多莎?她说,你怎么了?

多莎是一个很好的人,她是林娜和帕特里夏之间的药剂,有时候林娜更喜欢听她的意见,而她也从小就在照顾帕特里夏。她是林娜的乳母,却把她们两个都当做自己的孩子。

在帕特里夏小的时候,她喜欢把帕特里夏抱在膝头给她讲述精灵王的爱情故事,在她大了以后她告诉她精灵王所承受的苦。告诉她,要爱这个世界,要爱家人,因为他们给了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她总是那样充满哲理,有时候又会像一个小姑娘一样逗得帕特里夏哈哈大笑——不管她多大,多莎待她就像一个真正的母亲。

或许有时候,帕特里夏更愿意接受多莎。

但多莎从来都没有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就算在两年前,帕特里夏六岁的时候她丈夫去世也没有过。那个时候她只是缩在角落里掩面哭泣。

帕特里夏敢发誓——多莎的尖叫,她长得这么大,都从来没有听过。

多莎,你怎么了?

看到面前的、曾经慈祥的多莎再一次尖叫起来,她又问。

但房间里除了荡迭着的多莎的尖叫,就再没有其他声音。帕特里夏也没有听到自己的心跳——如果她听到,她会吓坏了的。

帕特里夏把下巴向下挪了挪。但直到看见面前的鹿蹄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多莎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尖叫着跑下楼,不久之后,帕特里夏听到了门外早早就守这的记者一哄而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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