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一】

我的名字叫卡门。我喜欢两样东西，一样是森林，一样是我的爱人。

我们的爱情很奇妙。是的——我用了奇妙这样一个词。说实话，要不是因为他那匹傻得可爱的马，我们本不应该见面的——单单在这一片森林的话。

【二】

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雷鸣电闪预示着接下来的大雨是多么磅礴。鹿灵都窝在它们自己的窝里不再像平常一样走动，有些甚至还把洞口封闭得严严实实。森林没有了平常鹿灵嬉闹时鹿啼发出的独特踢踏声，欢悦的哞鸣也被洞口封了起来。一切都回归了原始的寂静，除了鹿灵的巡卫就没有同族在走动。

我是鹿灵的巡卫之一，因此就算天气如此糟糕我都得在领地里到处走动。这片森林没有穷凶极恶的野兽，确切地说除了温顺的兔子和经常出现的受伤的人类就只剩下溪流和树木。

下雨之前的空气干燥得过分，我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的鹿毛都立了起来，上面还有微小的电流摩擦感，走着走着不免感到乏味。

单纯的鹿灵也有不耐这种情感，我想，这没什么。比起应该有的愧疚，我反而更希望可以有点事做。因此我停了下来，用蹄子跺脚，然后环视一周。

毫无发现。这样的结果真是让人不满，平时的这个时候森林里至少有狩猎的人类，他们的箭可以让我跑上好一阵子。

族里的长老都认为我要刺激不要性命。但是鹿灵难道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么？

【三】

再沿着小溪继续走了几个“望”（注释1）过后，我在林子的边缘看到一个准备狩猎却迷了路的一个人类帅小伙。他还很年轻，眼睛又蓝又清澈，不是一个狩猎者该有的眼睛；眉毛是纯黑的，虽然他有些一头雨天里更加灿烂的金发。他有着那种可以让国家发动千艘战舰的美貌（注释2），一看就是一个贵公子。虽然这个比喻有些讽刺，但谁还顾得着这些呢？

他的马看见了我，那匹蠢货很快提起前肢高声啼叫。不知道我那时有没有撇嘴，反正他看见我的时候很震惊。那应该就是撇了，因为在人类的意识里鹿可做不到这些。

为了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避免他发现鹿灵的秘密，我转身跑了。他的那匹马是肯定追不上我的，只是他似乎也没有追。

这真奇怪，我那时想，毕竟这身鹿毛可是比那匹马名贵多了。

【四】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第一次不久之后。确切地说，就是在雨下完的时候。这又是一次偶遇。

他看起来狼狈极了——要不是那双蓝色的眼睛我根本认不出他是那个俊朗的贵公子。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糟蹋的巫师，闻起来就像臭鼬。他似乎摔了一跤还磕到了头，因为脸上不仅有泥水还有昏红的血迹。

天啊，倒霉的家伙。

鹿灵很少表达自己的不满，那天是第三次。或许只是因为我太敏感罢了。不过看到别人摔成那样我的反应可没那么大。特别是，他在看到我就闭上了眼，我差点以为他不会再睁开了。

【五】

救人也是巡卫的任务之一。我们被赋予了权利可以在人类世界和鹿灵的领域里随意穿梭，这是创造我们的、不知道是哪个神的恩赐。我在那天往后的日子里常常因为这个而感谢他。以前，我从来不是一个和善的、会对陌生的东西说谢谢的人。

于是我把他拖进了一个山洞。这在非鹿灵领域里是一个危险的举动，因为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被发现。虽然人类状态简直天衣无缝，但是有没有穿衣服和没有穿衣服的后果，就是鸡生蛋和蛋生鸡的问题了。

他醒得很快，非药物的作用下能拥有这样的自愈能力已经够让鹿灵惊讶了。

他的蓝色眼睛还是这么漂亮，从未被血污污染，而是在仅有一束光的山洞里微微发亮。那双眼睛在泥水、暗沉的血迹的衬托下显得更晶莹透彻，却不像溪流而更像湖泊。还有，还有最璀璨的蓝宝石——就像至今还在族里等着一个丢失它的贵族来寻回的那块一模一样。

那是一块很美的宝石。

鹿灵有着独特的爱好，就像鸟儿，它们和鸟儿一样喜爱一切灿烂的事物。

这让我差一点醉在他的眼睛里。我已经不敢想象若是把他的脸也清理干净，将是多美的一片景象。

虽然我已经看到过，但是绝不会介意再去看一遍。

【六】

让我气急败坏的是，那人醒了以后的第一件事是像受到惊吓的兔子一样跳了起来——确切地说，是在我准备为他擦脸的时候。

“你的头发还乱着呢，先生，”我说，“我只是想帮你打理你那一头乱得像灌木丛一样的金色东西。”

那个时候我确定自己皱眉了。谁知道我为什么会浪费这么多次不满的次数在这家伙身上，该死。

第五次。

【七】

他看起来并不习惯有姑娘大大咧咧地披着一件算不上衣服的东西站在他面前。反而我倒是无所谓，鹿灵从来都看不惯人类对美丽的奇怪定义。

“谢谢你……救了我。”

他看我的神情依旧和刚才见面的时候那么奇怪，作为一个人类上层甚至连讲话都断断续续。

“你知道你这副样子有多高傲吗，先生？”我对他说，“这样的神情根本就对不起你身上这套衣服，还有你的救命恩人。”

我这样说，然后转身就走。鹿灵讨厌高傲散漫的人类，我虽然与他们不同但意料之中逃不过本性的使唤。因此不管他怎样在身后大声道歉，我都在他追上来的时候把他推开。

【八】

那段时间我一直认为人类是那样虚伪，因为离那个雨天过去了一个月他都再也没有出现在森林里。我强迫自己不要去在意他是否被另外的鹿灵带领着走出森林——有时候我也会想，千万不要是一只和我同性的鹿灵。

他就这样在雨夜过后匆匆消失在我的世界，再也不会回来一样。

巡卫不会天天都在森林里巡查，以前我根本不同意这点。时间太少不足以给我们足够的防备心里。长老们都还以为现在还是他们年轻时笑过闹过的和平森林，对我的建议嗤之以鼻，因此我根本不会再讨要他们鄙夷的目光，为了那家伙也不行。我也不指望一年只有四十八次巡查机会能再碰到他，更别提我已经换了巡查领地。鹿灵的管理者就是这样莫名其妙，我一直想明白他们为什么换掉少得可怜的巡卫或者巡查领地而不去花费些心思在更换思想上。

我就这么七天一次地进行着枯燥而紧张的巡查，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麻木到快忘记自己的名字叫卡门，但始终没有抹去对那双好看极了的眼睛的记忆。

【九】

鹿灵们对他们的首领已经不满到了极致，对长老会更是如此。

“自从鹿灵降生以后这真是最愚蠢的一代引导者，”不乏有鹿私底下议论着，“塞巴斯蒂安可比他们强多了。”

“天哪，闭嘴吧，”一起议论的人说，“心里想想就好，我们就乖乖呆在领地生活好了。”

瞧吧，争执就是这么起来的。

顺带一提，塞巴斯蒂安在他们讨论不久后被选举登上了首领的位子，我可是由衷为他高兴。他——它，是一位有威望又年轻的鹿灵，这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更让我高兴的是，他允许我可以在森林里巡查。

巡查——美其名曰巡查。

【十】

很久以前我从来都不知道擅离职守原来这么简单。没有人相信我会这样干，毕竟我是那样正经。

可是正经的鹿灵也有爱情，这是我证明的。

那天我溜出森林去了人类的世界，还为此用森林里上好的蚕丝缝制了一套衣服。那么洁白——又那么朴素，那是我第一次欣赏属于人类的艺术。

也是在一个雨天，我淋着雨跑出了森林。

面对陌生世界的恐惧在想到那人的时候慢慢清晰。他是那么英俊——修长的手指，完美的、又长又翘的睫毛，清澈的蓝色眼睛和灿烂的发色，都让我越来越慌乱。

他是那么优秀，为什么我那时是气急败坏而不是挽留他？

【十一】

在听见熟悉的马的啼鸣声后我差点欣喜若狂，咚咚的、清晰的心跳在多年以后都在耳边回响。

他看到我的时候是那么诧异啊，我看到了他微启的嘴唇和挑起来的眉毛。他骑的还是那匹马，只是我已经无暇顾及这些。

我们就这样站着，碰撞出来的只有尴尬。

那时我又想起了那天他像看怪物一样的眼神，还有迟来的道歉。莫名其妙的委屈突然像刮倒大树的风一样卷袭了我。

突然之间我看到他以天空——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广阔天空为背景的脸。他张开了嘴，微微笑着——

“你好，小姐。”

我不自觉地把手背在背后，然后使劲抓住我的裙子。

“你叫什么名字？”

该死，他的笑容怎么这么好看。

“并且，”

我突然开始紧张。

“你知道单相思有多苦吗？”

……

一片静默。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我扑进了他的怀里——

“我叫本杰明。我喜欢你——美丽的小姐。”

当然，是他下马过后。

【尾声】

那天以后发生了许多悲伤的事，高兴在很久以后再也没有降临在我的身上。

但是，揭开那些伤口，又是我的女儿帕特里夏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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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一：指拐弯，钓鱼人的常用语。

注释二：特洛伊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