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简记得昨夜自己在一个很熟悉而温暖的怀抱里待了很久。在秋霜催人的寒凉里,她很贪恋这个可以环抱的温暖厚实的胸膛。
正因为孤独是生命的常态,所以陪伴才显得格外珍贵。
宿醉醒来,脑袋的后坠和钝痛感明显较以往缓解了很多,昨夜迷迷糊糊中她被喂了不少醒酒和安神的汤药。看到床头案台上有碗冒着热气的汤药,下面压着一张纸条“补益活血”。
她拿起碗,看了看纸条,很明显是邶风的字迹,便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邶风和她又像幼时一般亲昵无二。从来都是如此。记忆摧枯拉朽,最早最早的时候,他怀里抱着她,那时她和他亲昵,她哭,他安抚她,她笑,他也被感染。
天下人皆传扬,慕容氏之后,一家子百家求。他七岁便有神童之称,他的才华仿佛无穷无尽。他工诗善画,还会抚琴吹箫。他喜欢种花下棋,有时也玩装裱篆刻。他给她刻小印,画扇面,用草木竹石制各式各样的盆景。
他十三岁那年绘制的重整集岚苑的图纸令她神往至今。他认得集岚苑里被湮没数十百年的石碑上奇形怪状的古老文字,他还能分辨几乎所有花鸟草木鱼虫。
春天时他为她编花环,搭长满花藤的秋千架;夏天时他教她辨认天上繁密的星座;秋天时他带她去山间摘百果,打猎物;冬天时他会在火炉旁为她讲起奇趣杂谭,曲词歌赋。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她依赖他。慕容简深深地吸了口气,干净、温暖、好闻,空气中有着淡淡的木樨香和药香的味道。
慕容简,很害怕离别,虽然嘴上不说,但是他和她的少年时代经历过了漫长的离别,他十五岁那面不辞而别,一走就是三年。
她用三年戒掉了对他的依赖,而她选择的方式是转移这份依赖到哥哥慕容延的身上。可惜,哥哥从来不是他,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慕容简想起自己曾对他说过,她所向往的以后是一生有山可靠,有树可栖。与心爱之人,春赏花,夏纳凉,秋登山,冬扫雪。两个人一辈子简单低调、虚度光阴。
然而现在她却莫名慌了,抛开自己是慕容氏族的嫡女的身份,她什么都不算出彩,这样的她自己都嫌弃。更何况如今慕容氏族树大招风,为东盛天子所忌惮打压。
他作为父亲收养的义子,对于慕容氏族,凡事尽力就好,无需全力以赴、深陷囹圄。
她对自己叮嘱,我慕容简迟早是要长大的,迟早有一天会像断了线的风筝般迫不得已离开慕容氏族的荫蔽,不能老是依赖慕容延和邶风。自个儿懒惰无能,这样子还想要独当一面,佐助那个人简直是螳臂当车,可笑不自量。
慕容简一如既往地在卯时练了一个时辰的剑术。结束后,又引体向上,把自己挂在树上练习臂力。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她跳下来,活动了一下肩膀,感觉没什么问题。便想着,以后可以加重练习强度了。
她拿起石台上的弓箭,对着一棵古桃树,一次次地张弓搭箭,箭入树干,铮铮作响。
虽然于箭术?尚未领会精髓,如今也射得不精准,但经过这么多天的练习,慕容简已是箭无虚发,力道提升了很多。射入树干的白羽箭,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全部拔了出来。
当今天下,御前翻覆在即。风云突变,不过一夕之间,几人欢喜几人忧。她孑然一身,弱质难存。非蛟龙猛虎之辈,必受尽磋磨,九死一生,死生由命不由己。
她渴望力量与强大,以前从未如此渴望过。
慕容简从院里回到自己屋里,把自己拾掇干净,换了身浅蓝色云锦窄袖罗衣。坐在镜前将发分股,结鬟于顶,不用托拄,使其自然垂下,并束结肖尾、垂于肩上,简洁干练地梳了个垂髻分肖髻。
这时,一个穿着桃红衣裙的少女推开房门,三步并两步地跑到她面前,抽抽噎噎道:“小姐,阿琅来照顾你了,自从你离开南都,阿琅每天茶不思饭不想,小姐你看阿琅都瘦了好多。”
慕容简看着阿琅又白又肥的小鹅蛋脸,她长着明媚的大眼睛,十分灵秀。
只可惜阿琅是个心口不一、欺软怕硬、脾气执拗,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小东西。慕容简都在这里过了快一个月吃不好睡不好的苦日子了,她却比在外远游刚回来的邶风来得还要晚。
慕容简忍不住无语望天,心里不住地腹诽慕容延送来阿琅真的是来照顾她的吗,还是慧眼识真珠,阿琅身上有她没发现的才能?
阿琅看慕容简又神游了,眨巴着水汪汪的眸子,想起什么似的,拉着慕容简的手又道:“简儿小姐,邶风少爷在外边等着你呢,你快去吧。”
“嗯,我这就去,阿琅你以后就住在我的院子里吧,院子你像往常一样收拾就好。”
“?嗯,阿琅明白,小姐你快去吧,我来的时候邶风少爷就等在院外了,怕是等……”
慕容简没等她说完,便转身离开。
“等……不及了。”阿琅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还在飘荡的珠帘,她印象里慕容简一直都是慢性子,凡事都是磨磨蹭蹭需要人提醒,需要人催的小姐。就连冷面大少爷慕容延都是要等她的命。
转而又想到两人幼时的相处方式,以及三年前邶风少爷不告而别,慕容简大病一场后冷漠淡然,刺猬一般的性子。她又默然了。
有些情意,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些事情,需要要很多岁月才可以澄清。
岁月并非是毒药,这滚滚长河,涤尽虚伪丑恶,徒留真诚和乐。
秋意正浓,寒意沁骨,脚下的石板路上已经结了厚实的一层雪花纹络的秋霜,像是下了一层雪。
路过荷塘,穿过药田,走到院门青竹篱笆前,慕容简愣住了。
她望见邶风闭着眼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前,手里握着缰绳,头深深地耸拉着,眉眼间有病怠,仿佛沉睡过去。
他蓝衣如旧,唇色灰白,白皙俊逸的侧脸显现不正常的晕红,在秋霜中显得越发清冷。下巴的线条简洁而干净,神色几分沉郁,整个人宛如华山夹着细雪的微风。
晨微笼时间,仿佛连生命都变得漫长。
慕容简回过神后,眼眶一热,提起内力行云流水般走到邶风面前,低头吐口热气呵了呵双手,将他的手放在掌心搓了搓,触碰到的手指,冰样的凉。
慕容简的动静毫无疑问惊动了邶风,他忽然惊觉的睁开眼,然后头缓缓往上抬了一个很小的角度,看清是简儿后,眸中有烛火闪烁,下意识地反手回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纤细白滑,干燥温暖,指腹处有些细茧,让人忍不住怜惜。
温情较春光缱绻,平淡胜岁月悠长。幸福从来无需掩饰,不必勉强。
邶风一动也不敢动,甚至屏住了气息,过了好一阵,终于从这迷幻的时空里抽出魂灵。似乎是刚刚才意识到自己双手太过寒冷,又机械地缩了回来。
慕容简怒:“你是故意折腾自己让我内疚的对不对?”
邶风见简儿这时一脸不愉,于是一只手举起来,像是要摸她的头发,慕容简赌气一避,邶风的手在半空中逗留了片刻,失落地垂下。
邶风小心翼翼道:“简儿……对不起……”他眸中烛火熄灭,眼神颓然无亮,黯然的垂下眼角。他低垂下头,用手掌盖住脸,似有千言万语,终是无话可说。
慕容简头撇在一边,不理他。
无人不可被温暖,佳人难再得,又何必固守清寒。
肃立良久。慕容简终于忍不住太长久的寂静,无耻地变换脸色,倏地笑了。伸手拉起他一只衣袖,抬头看他,问道:“邶风,子衿他们走了吗?”
“他们还在商院门口,等所有人都到了再一起出发。”邶风抬头,眼里有重燃的烛火,修长的眉头不再轻拧着,脸上也浮现一丝笑意。
“嗯,那我们也不耽搁了,快走吧。”她轻轻一跃而起,与他擦身而过,低下头进入马车。
踏入便觉马车内温暖如春,空气中弥漫着些许食物芳香,只见丈余长茶案上水晶托盘里则放着各式糕点吃食——
桂花定胜糕、紫薯山药糕、马蹄糕、银丝卷、杏仁豆腐、荷花酥、羊羹、糖芋苗、青梅酒……慕容简早饭还未吃,忽然觉得有些饿。
她坐定后默默拾起筷子,拈了个桂花定胜糕放入口中。这糕点用的是上好的南都糯米,有梅花、虫鱼等形状,绯红色。轻咬下去,糯软中夹杂着细而均匀的颗粒,米香里渗出豆香和桂花香,甜而不腻,满满的秋天气息。
银丝卷外酥里嫩,入口绵软香甜。
这碗糖芋苗也是南都的传统美食。把芋头上新长出的嫩芋头仔蒸熟去皮,用桂花糖浆煮过再加入菱角粉和藕粉。剔透的暗红色,吃起来浓稠又爽滑,当中的芋苗则是软糯香甜。
……
全部都是她以前喜欢吃的,她想起来前几天曾在邶风面前咕哝了一句想吃南都的糕点。她实际上不过是无意间提起,没想到他却偏偏有心记下了。恐怕这些糕点都是在她刚提起过,他就去备着了。南都和长白,一个在水之南,一个在山之北。这些糕点从南都快马加鞭送过来,怕是要三日。而这碗糖芋苗,明显是今日刚做的。
她发现矮塌下一个抽屉里放着她最近正在学的商术手札和医药书籍、另一些抽屉里放着御寒用的披肩、秋衣、几条巾帕、两把油纸伞、各种药瓶、一把匕首……慕容简心中有什么轰然倒塌,一阵酸楚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