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简不刻便被石案上一阵饭香酒香唤回了神思。
只见墨老前前后后已摆了一桌菜,菜多是少见的药膳,酒也是药草酿得酒,味道都出奇得香,让人食欲大开。
墨老在最后端上一坛酒后,沉声道:“老朽厨艺粗陋,莫嫌弃。这药酒是老朽当年寒秋赴北疆前亲手所酿。不过这酒里加了桂花与黄氏,健气补血,活经疏络,最适宜秋日饮用。当年埋下之时老朽便想着,待北疆之战后兄弟团圆正好共饮故人酒,只是不想这坛酒一埋就是三年。二位慢品,莫见怪。老朽老了,总是步步回首,思及往事。”
墨老缓缓跛着步子走到庭院中木樨树下,也不用杯盏,持一葫芦酒望着圆月独自酙酌,边自言自语:“高大哥,林二哥,苏三弟,莫五弟,大郎……都多喝点。”
墨老说完便把酒洒向空中,再洒在药草上,随即墨老便哑声吟唱道:“
谁道飘零不可怜,北风飞雪塞草折,谁道飘零不可怜?断肠人去自经年。
一片晕红才着雨,寒云衰草渐成秋,倩魂销尽夕阳前,当时只道是寻常。
已惯天涯莫浪愁,壮志凌云几分酬?碧血泪干盈眶涌,白雪纷飞都成红。
伴我萧萧惟代马,去时雪满天山路,多年望眼欲穿过,劳人只合一生休。
残雪凝辉冷画屏,烛残未觉落灯花,更无人处月胧明,与日争辉独消瘦。
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知己难逢几人留?古痴今狂终成空。
谁念西风独自凉?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发华鬓白红颜殴。
谁念西风独自凉?当时只道是寻常。?”
月亮升起,荒寂的天井一片惨白,满地月光荒凉。断肠声里,仿佛整个天下只剩墨老一人满面尘霜、步履蹒跚地饮着故人酒。夜风吹落枯叶,一种非人间的凄凉,席卷天地。想来墨老是沉思往事,缅思当年北疆之战凄惨之景——血水浸湿山谷腹地,残肢马尸映得将士满目赤红。
墨老发华鬓白、身姿佝偻、面容悲怆,仰天长啸,似乎若不如此,便要被这淊天苦痛击垮一般。他唱得悲悲戚戚,到后来戛然而止,死一般寂静,让人心头骤紧。
他背南向北,越过虚空,遥望百里之外的北疆。
天井中草木繁多,又有忽闪着的萤火虫四散飞舞,半空中圆月清照,仿佛为这清秋之夜都镀了一层银光。
百里君临径自打开酒坛,顷刻间一股桂香夹杂药草幽幽而出。石案上酒杯已斟满了一杯,金黄的酒,馥郁可人。瓷杯净白,沿口加宽,胎薄而微透,桂花酒盛于其中,好似金色琼浆。
百里君临手指纤长,骨节分明。因常年练武,虎口之上已有薄茧。那胎薄微透的白瓷杯被他捏在手里,好似随时都要化为碎屑。可偏偏就是这样一双犹带杀伐之气的手,待她却是极尽温柔,若非真心,又哪能如此?
这般景致,令慕容简只觉自己尚未品尝,已是染上三分醉意了。
百里君临见慕容简酒鬼般盯着酒的模样,恍惚淡笑道:“这酒虽绵润,但后劲足,你且喝一杯,暖暖身子。”
慕容简也不推辞,径自从他手中接过杯盏,手腕轻摇,酒气飘逸而出,果真是绵软中又带了几丝甜香。药酒色泽金黄,酒体丰厚,酒味浓烈。喝在嘴里口感甜甜地,芬芳馥郁。但慕容简知道这种酒的后劲很大,一不小心就醉了,所以她也就倒了半杯装装样子。烈酒入喉,一阵火辣,忍着喝完已有醉意。
慕容简坐在百里君临的身边。两人喝了很久,夜风吹来,令人忽觉无限悲伤。
百里君临示意慕容简先去馆堂中等他,此时老墨方温色缓声道:“王爷,可否告诉墨老这是谁家的女儿?”
百里君临眸色一沉,神情平淡,却有些别样的复杂:“她是慕容氏族的嫡女慕容简。”
墨老听后,先是异常震惊,然后了然道:“东盛易主在即,御座之前风雨将至。慕容氏族富可敌国,若能相助,王爷定能成就宏图霸业。”
“话虽如此,但慕容氏族这届家主不愿卷入皇权争斗,我亦不能强求,只能徐徐图之。”
“墨老瞧慕容简面若芙蓉,心思剔透、无甚城府,相来王爷若真诚待之,定能终成佳眷。”
墨老这么一说,百里君临沉默,陡然却一笑:“是了,然而他日我必几经风雨,却不知她可愿与我比肩而立,共创八荒长平。”
不料,墨老摇头,浅叹道:“一夕翻覆在天家,尘世皆不易?,哎一切视乎天命而已。”遂又渐渐走远,再次吟唱着:“
谁道飘零不可怜?,北风飞雪塞草折,
谁道飘零不可怜?断肠人去自经年。
已惯天涯莫浪愁!劳人只合一生休。
谁念西风独自凉?当时只道是寻常。”
百里君临深吸一口气,捺住心底渐涌之波,说不出话来。抬头瞥见慕容简樱红色的身影如株红莲在冷夜中婷婷而立,目光突然变得坚决沉定。
门外廖落的灯影,模糊了他俊逸的轮廓,慕容简看不清他的眼神,只察觉他的脸上恍惚浮动着忧伤笑意。他穿过天井,神色一贯地平静从容。
百里君临走到慕容简身边,将手指放在唇边打了个呼哨,不一会便有马蹄声响,通体漆黑墨蛟如利箭裂帛般从黑夜中映着月光奔来。
百里君临把慕容简护到身后,左手揽着她的肩,右手五指张开拦在身前。墨蛟行至近前,人立而起,长声嘶鸣后四足落地,喷着热气,以鼻头顶碰百里君临的手掌。
忽而他已率先飞身上马,向她伸出手来:“上来吧,该送你回去了。"
慕容简也不扭捏,抓住百里君临的手后便被他拉至身前,他的怀抱一如既往地温暖却让慕容简心颤,百里君临望着她细心问道:“可是坐稳了?”
即便侧了脸,垂了眸,仍觉察到那目光的暖意,似羽毛酥酥拂在脸上。慕容简渐渐被这目光瞧得不自在,却也无可奈何,索性回眸相迎。百里君临像是等她这一眼已许久了,又像是全然不曾在意,只有挑在唇角的一丝笑容愈发加深。
所有光都暗下来,所有喧嚣都不再,渐渐聚拢的夜色里唯有百里君临那一双清寂眼神,丝丝温柔,缕缕缠绵,似黑暗窒息里最后的光和暖。
慕容简脸上终是出现一丝赫然之色,轻轻点了下头,轻声道:“爷,我们走吧。”
虽行夜路,但皓月当空,一路明亮,加上墨蛟又是军马良驹,脚力稳健,比起艰苦地行军打仗,这夜行山路自是不在话下,轻装简骑一行半个时辰后便到了天下商院门口,门前守卫见是百里君临,均急急开门放行。
在商院中不宜行马,百里君临把慕容简抱下来后,压低声音道:“我已在你身边部署了两个隐卫,分别是林谨、莫锋,你平日里行事多收敛还有,不要和皇兄走得太近。”便纵身上马,疾驰而去,黑羽大氅在秋风月色下翻飞。
慕容简回到遐迩阁内已过戌时,看时候不早了便立刻拿了换洗衣服,去院内女子温泉中沐浴。只见泉水注入石壁下方石潭之中,石潭上方白雾蒸蒸,衬着潭边石壁上的数盏长明灯,朦胧缥缈,如同仙境。
手下的泉水温热透骨,慕容简低头看着水面朦胧摇曳的灯影,却忽然觉得,今日似乎格外漫长,漫长到她差点陷入百里君临的情网中去。
她不是看不出百里君临对自己的情意,但他的身份太复杂,行事又这般有的放矢。自己也不可能卷入他与百里君羡的皇权争斗,一旦涉入其中,必是黄泉碧落,整日刀光剑影。同他共晴雨,还是与他江山与共,都是万般难行。
终是不愿多想,行一步看一步,毕竟局事发展不可人为控制。自己还是如他所言,行事收敛,同时远离如今的东盛帝王百里君羡,算是答谢他两次救命之恩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