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简轻嘘了一口气,总觉得在百里君临面前有种潜在的压迫感与不自在。他今日的许多唐突的行为已是逾倨,只是自己似乎只能遗忘。
百里君临也是刚从军营部署后快马加鞭赶来,而他的部下们均已在他上午回来时便得到吩咐从驿站赶到山下军营,但想到自己的承诺,便又赶回陪她逛夜市。
待百里君临转身下楼,慕容简才敢抬眼正视他的背影。夜色茫茫,黑羽大氅忽拉一下便尽数没入那碎阳当中,唯他足下踏着灯光烛火,拉出一条长长的灯笼光晕,衬得他身影愈发挺拔孤寂。
慕容简下楼时发现此时驿站空荡得已经不再如来时那般热闹,百里君临的部下看样子都已经走了,所以他是特意赶来陪自己逛夜市,想到这里不由心中一暖便如今夜灯烛一般。
秋寒露更重,霜花次第开。寒云衰草渐成秋。朱门一开,夜风裹霜雾而窜,扑得慕容简双肩冰凉,忍不住一阵瑟缩。
驿外不远处的街道上火色灯笼一片喜庆,火树银花,各色彩灯亦显缤纷。
灯火映照一地枯黄,昏黄灯笼轻摇晃。两人一前一后踩着路上枯枝落叶,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使得这到夜市的路突然清晰起来。百里君临有意放慢步子。他看到慕容简的影子双手抱肩,本想解下自己的大氅给她,但闹市之声渐近,又瞥见不远处的衣阁便作罢。
他带慕容简到一家衣阁内,顿步侧身望着她,见她的脸色一片安然,双颊粉嫩剔透,嘴唇却冻得殷红泛紫,沉眉到:“秋夜霜寒露重,你去挑件披肩御寒吧。”
慕容简点头,笑靥明媚,樱唇一展:“那我就不客气啦。”她一袭樱红束腰长裙如红莲一般地绽放,身上散发清淡莲香。映目便是一双明眸,配上额头粉红莹亮的水滴宝石,直叫这阁中都因她而明亮了三分。
衣阁内香炉中燃着一把细碎丁香,苍炱缕缕升起,香气浓郁,久散不去。
店主是个三十多岁的成熟丰腴女子,她看到两人气度不凡,服饰虽简易却不失华贵,大方一笑道:“二位来巧了,昨日绣娘刚做了几件别致的披肩,正好拿给这位姑娘先行挑选。”便熟稔地引二人进入阁内雅间歇下。
百里君临随意坐在椅上,见慕容简一件一件地试着披肩,还刻意在他面前晃悠似在等他品评几句。他却半晌不置一词,淡淡啜着盏中茶,但目光却无处不在地随她樱红色的身影而转动。
慕容简以前都是侍女为自己配好衣服,自己挑起来难免犹豫不决,拿捏不定。最后挑累了干脆也坐下来,喝起茶来,却没想百里君临无声无息地选了件绣着繁复红莲织锦樱红色披肩递给她。
他嘴角一勾,露出恍惚的笑容:“这件樱红色披肩与你身上这件甚是相配,你披上定然好看。”
慕容简点头接过,耳边只留他这一句之音,叫人心中麻痒一片。
她眼睫微微一动,抬头看百里君临,却又见他面上无甚表情,心中恍惚一刻,竟不知先前那话是不是他说的陌生的情绪溢满胸腔,辨不清,亦不敢辨,只淡淡笑道:“多谢爷。”笑容如莲绽放,清香淡雅。
百里君临这时已付了银两,温声道:“走吧。”
慕容简也不矫情,边走边系上披肩,在灯光夜色映衬中,她身姿纤柔,近在咫尺,百里君临在她身上嗅出了丁香寡淡的香味。
焰火搅的夜市的黑夜亮如白昼,数不清的小商小贩热情地在街道两侧吆喝着招揽着生意。茶酒烟药,点心衣物,果蔬鱼鲜,家什器皿,花卉珍禽,脂粉首饰无不一一具全,应有尽有。
盛世的夜景如一匹描金锦绣豁然飘扬,世人所能想象的红尘万物全部混乱的绘在了一处,蜿蜒转折,纵横交错,在长白岭下,铺展开彻夜繁华。
由是如此,慕容简仍一路念叨:“爷,南都昌华的长安街要比这里繁华多了。”
“……"
“爷你看,这里几家声名远扬的酒楼、销魂窟、赌场、戏院、兵器铺、酒楼都是昌华旗下的。”
“……”
“爷,南都昌华的长安街上有最香醇的美酒、最水嫩的女子、最精良的兵器、最奢侈的珍藏……”
“……”
“爷,这个时候,正值深秋,南都昌华的长安街沿湖种满银杏和木樨。银杏果实累累,树叶一片金黄;而绿叶茂盛的数丈高的木樨树细碎四瓣黄花簇簇团团绽放,丛桂怒放、陈香扑鼻,要比这里美多了。”
“……”
夜市上人来人往,百里君临将慕容简护在右手边,贴着街边走,防止她被人群冲散。
他们走了很多地方,绕了很多路,百里君临带着她在迷宫一样的巷道中穿行。闹市渐行渐远,路上越发安静。
两侧梧桐正在落叶,偶尔风过,无数叶子飞散下来,像一阵金色的急雨。
百里君临侧头望着身旁慕容简那绯红色的纤柔侧影,月色下,少女的脸庞出奇的漂亮,每一处五官都镀了一层柔柔的月光,如暗夜盛放的幽莲,直开到他的心底。突然一陷,当下伸出手一把捞过她的腰,搂她紧贴身侧,像是怕她会退会逃,随即望着她沉眉正色到:“靠我近一点,好护你周全。”
她浑身一震,呼吸窒住。百里君临的气息拂在鬓角让她微微发痒,他的怀抱很温暖,暖到她连骨头深处都在打颤。但这蹩脚的理由却让慕容简嘴角一勾,冷笑暗讽道:“那护在爷怀里便安全了?”
百里君临哑然失笑,然后手一松,她趁机挣脱,却依旧走在他身侧,眉目低敛,却令人瞧不清,她在想着什么。
“可是饿了,跟爷去个地方。”
“好。”
百里君临因此没看到因为他的近在咫尺,身旁她的目光因此羞涩而闪烁。
走了很久,闹市渐行渐远渐无声,而慕容简的肚子却一路敲锣打鼓,使得她既尴尬又气恼,终是在脾气快耐不住时,百里君临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就是这里。”
慕容简脚步一顿,才发觉眼前是一家非常隐蔽的药馆。
店铺门面简陋无华,夜色下灯笼昏黄几摇晃,看布置似乎几经风尘,年代久远。
百里君临径直走上石阶,熟门熟路地推动一扇厚重的木门,药堂内阴暗凉爽,左右两丈高落了漆的枣褐色药柜布落整齐,留出过道通往天井。
两人穿过前厅,便见院中方丈土地却种满各种药草,四壁也是爬满藤蔓,院内一条长矮石塌、长石桌,塌上铺了草席,塌旁植了红枫、木樨。
金瓣星星点点落了满庭芳,让人感慨“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琼月蹁跹,亦是撒了满庭辉,相得益彰。这食肆与闹市的似与繁华远离,遗世独立。
百里君临率先坐在塌上,二人刚坐下,便有一位着旧裳的跛腿老者佝偻着腰出现在院内廊中,望着二人声若洪钟吆喝道:“二位买什么药?”苍劲浑厚的老者语声,在这萧瑟秋夜中让人精神一凛。
百里君临朗声道:“不买药,就上桌你拿手的酒菜。”
奇怪的是,老者闻言反而眸光一亮,高兴地转身去备酒菜了。
慕容简托着下巴小手,讪笑地问:“爷,我有话想说。”
“说吧。”
“这是药馆,爷你怎么来这吃酒菜?”
“方才这老者你叫他墨老便好,他烧得一手好菜,酿的药酒也是难得的佳酿,一年也不过一坛。他拿手的可不是汤面。”
“爷,你怎么知道?”
百里君临锐利的眉眼一下子变得有些柔和起来,默了半晌,薄唇轻扯,沉眸低声道:“墨老是我一个战亡部下的父亲,当年在军中是军医。后来北疆一战,死伤惨重,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便给他安顿在这里。”
他语声平静,轻柔似一缕水流,淌过却已冰冻三尺。
慕容简暗中观察百里君临,意外的,好像懂他所思所感,老墨晚年飘零虽无人所依,但有处可去却能得以终年。内心深处也暗自敬佩起百里君临的人情世故。
“墨老做的菜很好吃,难得过来一次,你多吃点,他这人很讨厌有剩菜。”
“……”
“墨老酿的酒很烈,你酒量不行,少喝点。”
“……”
“吃完后,我便护你回商院。”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