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儿的突然出现是我不曾料到的。对于我所带来的两位客人给玲儿造成的不便,我也深感歉意。据说再过些天就是玲儿的生日,我想举办一场盛大的生日派为她和晓天庆贺,聊表心意。
原本冷清的幽静别墅,霎时间热闹了不少。我、蓝生还有薇儿本是安静之人,这热闹的源泉自然归属于玲儿以及她背后欢乐的一家。
豪门出身的我,对家庭对亲情似乎都没有太深的感怀,我们家里的人彼此勾心斗角,说出的话都暗藏着刀子,你一刀我一刀,将彼此伤的遍体鳞伤依旧永无休止。
而玲儿一家,或许才更像“家”。玲儿的父亲顾佐阳先生是个天生的乐天派,还有点……受虐倾向。玲儿的母亲是高傲的黑天鹅,优雅而庄重,永远一张精致而又略严肃的脸,尤其是在玲儿的父亲面前。至于玲儿的胞弟,那个名为晓天的孩子,永远架着一副最新款的名牌太阳镜,有时是雷朋,有时是迪奥,偶尔也会带暴龙,我一直不太理解晓天总要带墨镜的原因,后来通过玲儿才知道,原来晓天是个盲童。真的是盲童吗?可是他的言谈举止,他的阳光自信,你从哪点上能看得出他是一个盲童呢?
晓天喜欢坐在有阳光的茶桌旁喝咖啡。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上扬,他给人的感觉永远都是宁静且从容。玲儿一家人身上都携带着只有童话中才可能出现的幸福和……神秘。是的,就是这个词,神秘。一个来自大洋彼岸的神秘的家庭,从不见有生意往来,花钱从不手软,一个女主人像是中世纪的宫廷贵妇,一个男主人像是最英俊潇洒的骑士,一个在黑暗中前行的散发着天使的圣光,一个“单纯无知”的少女毫无防备之心与自保之力,却随心所欲地自由行走在这黑白交织的世界里毫发无损,不知是该说她太幸运,还是有冥冥中的力量替她除去道路中的荆棘草莽,铺平少女前行的路。
如果一定要用个词形容这一家,没有什么比“传奇”更合适了。
自从失声变哑之后,我品尝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这种感觉,就像马拉松长跑运动员突然失去双腿,钢琴家突然双耳失聪,或者爱因斯坦一夜间脑残一样可怕。虽然人没死,但一样结束了过往一切熟悉的生活,与独自面对全新的生活相比,我更害怕的是看到周围熟识人群投来的或同情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天才的陨落在令人感叹惋惜的同时,恐怕也在蠢蠢欲动意图取而代之的欢呼雀跃吧。
几乎每个黑夜我都会在熄了卧室的灯后,独自点上一支烟,斜靠在窗前看着天空不甚明亮的月亮,或者漫天闪耀的星辉,如果当星辰都消失不见,我也会一个人默默地看着窗外无边的黑夜,远处城市的霓虹如梦如幻,美得那么不真实,城市的街角放着我谱的曲,KTV包厢里青年男女们聚在一处高声唱着我写的歌,但是没人知道创作这一切的人如今只是一个哑巴,只能在遥远的角落里听着他的歌被人们传唱。
我在黑夜中失意,我在黯淡中沉沦。
某一天,我依然如此失落着,看着烟火明灭,烟云袅袅而上,烟灰已经积攒了一段不知何时会再次掉落。其实我不会抽烟,但是我觉得我需要做点事情让自己不那么空闲,不那么像个废物。狠狠地吸了一口,呛的眼睛有点涩,忍不住咳嗽两声,却只有动作而没有声音,真是讽刺。我刚欲摇头嘲笑,却忽然瞥见,干净明亮的落地窗外一席白衣,一张清爽的脸正对着我的方向笑的高深莫测。
窗外站着的人,是玲儿的弟弟,顾晓天。
我捻了烟,拉开了窗子,窗外的人笑颜如初,“看的出来,你好像不太高兴?”
我尴尬地笑笑,其实很想问他又看不见,如何能知道我高兴不高兴。可惜我既没有办法说出话来,也无法说出这种伤人自尊的话。
晓天的手里有一支精致的银色手杖,这是他的“眼睛”。不像老年人的手杖那般堂皇庄重,晓天这支,通体银白,杖身铭刻的浮雕形似一条盘踞的巨龙,张牙舞爪,龙头斜指苍穹,龙嘴巨张,两条龙须紧贴两颊向后颈甩去,犹若与未知的敌人激战。龙眼怒睁,一只血红,一只冰蓝,均为名贵的卡地亚宝钻。传说中瞳色相异的龙均为恶龙,这样的一条龙虽堪称霸气十足,但却略显狰狞。
我又看了一眼晓天那张同玲儿一样精致的容颜,棕黑色的大镜片上反射着周围朦胧的月色,没有玲儿的稚气,他这副形容要去选秀也不难拔得头筹。而就是这样一位潇洒公子手执这样一支权杖,总觉得,很不和谐。
他左手轻拄着龙杖,身体微向右侧,另一手从胸前滑向右侧,“今夜我也不眠,请夏先生同我一道散步如何?”
这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既不做作也不拖沓,像极了英伦绅士,不禁让我觉得惊艳与汗颜,说到底,一个是瞎子,一个是哑巴,为什么瞎子可以活得这么快乐自信,哑巴却笼罩在抑郁自卑中呢?关上窗,紧随晓天转身的步伐而去。
“你一定很好奇对吧?好奇我是不是瞎子,我的确是瞎子,我的眼瞎,但心不瞎。”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虽是一母同胞,但晓天和他姐姐真是天壤之别,晓天给人的感觉是睿智,而玲儿……幼稚都算得上是夸奖她。
“其实我的眼虽瞎,但并不是全看不见,我想这才是你最大的疑问吧?不过,今夜我并不打算瞒你,凌风凌少爷。”一边说着,晓天摘下了那副如影随形的眼睛,同时头侧向了我。
而我不知是因为他最后的话而极度惊讶,还是因他红蓝异色的妖异眼瞳而不可抑制地陷入恐惧,我幻想刹那间我的眼睛瞪大的夸张程度,铜铃都不足以形容。明月夜,照无眠,一席白衣飘逸如仙,一张俊颜倾倒众生,一对妖异的眸子却藏着说不尽的诡异,这究竟是天使还是恶魔?身侧的人携着莫测的神情轻笑道,“你被吓到了吗?我能看到你的体温在上升呢,咯咯。”
惊慌是刹那的,毕竟是三十岁的老男人了,若被个二十岁的小娃娃吓到,那也太没用了些。我用手语回他,“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这次吃惊的人调换了对象,他的嘴巴一瞬间张大却在下一瞬间恢复了正常,同时不紧不慢地重新戴上了眼睛。同样用手语回了我一句,“你很棒。”
我笑了下,换了个手势“彼此,你也一样。”
“咯咯。你刚被吓到了吧,难得没有叫出来,对了,你好像是不能叫的了,真可惜。”说完,他又偏头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转回头望向深不见底的夜空。再次流露出令人迷醉的笑容,“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知道你是凌风,什么时候知道的,有什么企图。”说完他伸出修长苍白的手掌,缓缓伸向眼角,却在触到眼镜框时触电般缩回,空灵的男生淡淡响起,“还有,我的眼睛。”
我看着前方近在咫尺的单薄男孩,突然一阵心酸,那是世人所理解不了的孤单,孤傲,还有纵使天地都背弃,依然坚持的孤高。
墨色晕染开来的夜,风过,衣袂飘起。
一个瘦削的身形,一个顶天立地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