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峰位于南汉东部苍灵山之上,距都城番禺不过数百里。峰顶一望无际的开阔地带,坐落着传说中堪比隋末唐初的瓦岗寨,以除暴安良、替天行道著称的凌家寨。
一大清早,一位鬓发花白的老者便穿过层层寨门,疾步奔到了大厅之上。
大厅三面无墙,只三对圆柱支撑着顶棚。有墙的一面竖着雕花楼空的屏风,屏风前一把宽大的虎皮樟木椅上,坐着的是凌家寨现任寨主凌月心。
此时她正斜靠在椅子上,抬头望着顶棚发呆。清晨的阳光透过年久失修的顶棚洒在厅堂的地砖上,留下点点斑驳的光点。
刚才那位老者不多时便踏上层层石阶来到厅内,缓了口气正待开口,凌寨主已收回望着顶棚的目光,看着他道:“袁叔,这天棚是该抽空修理修理了,不然哪天塌下来,砸伤了正在议事的兄弟们可就不好了。”
被唤作袁叔的老者正要说什么,却见凌寨主一摆手,继续道:“哎,您别再跟我讲什么‘天降大任’,什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大道理,也别再搬出家规祖训来。我们是该节俭自律,可若是有一天这天棚塌了,折损了在这里议事的寨中弟兄,还谈何劫富济贫、除暴安良、替天行道?”
“好好好,我吩咐人修便是。”袁叔赶忙应道,心里却嘀咕着,他家二小姐不喜诗书、不好歌赋,就“天降大任于斯人”这句却记得异常清楚,道理还一套一套的,真是……
“对了袁叔,你刚才急急匆匆的,是有什么要紧事找我吗?”
袁叔这才想起正事来,拭了一把额上的汗,忙道:“寨主,三寨主他……”话到一半,却又顿住了。
“怎么?他又在外边惹什么事端了吗?”
袁叔又拭了一把汗,咬咬牙道:“嗨,二小姐,这事老袁实在不能瞒您。最近各地匪寇猖獗,您派二寨主、三寨主他们下山去围剿,结果三寨主他……他非但没有去剿灭匪寇,反而借机滋扰百姓,还将……还将李陈庄的陈老员外一家给灭了门!”
“什么?!这个畜牲!”凌寨主听后拍案而起,怒火中烧,咬牙切齿道;“这个混小子如今在哪儿?”
“听送信的人回来说,他已经带领手下弟兄往番禺城方向去了,现在已经到了落花镇一带。”袁叔道。
“落花镇?”凌寨主凝眉略一思索,对袁叔道:“即刻传信给二寨主,让他火速赶往落花镇,务必将三寨主给我抓回来。你再派几个人前去李陈庄,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看看庄上的人都是什么反应!凌文锦他要是敢毁了我凌家寨的名誉,我扒了他的皮!”
“是,老袁这就去!”袁叔朝寨主抱了抱拳,转身一路小跑而去。
凌月心呆立半晌,转身绕过屏风向后堂走去。
堂后一排朴素而干净的院落,是寨主起居以及寨中女眷的居所。凌月心穿过几重小院,来到一处翠竹环绕的所在。
幽静的竹林深处,阳光流泻,照得石桌石椅分外光洁明亮。一位素衣女子独坐桌前,静如林,仿若一尊雕塑,在她身后不远处,可以俯瞰群峰,犹如一副水墨山河的画卷,铺展在她近前。
凌月心缓步走近她,不忍打破此间的静谧,却终是忍不住开口道:“外面就快闹翻天了,难得姐姐这里还有一处能让人清静的地方。”
女子听到动静,只是略回了回头,双眼无神地望着竹林,面孔却再熟悉不过,赫然是将军夫人凌月荷凌氏!
凌月心俯身坐到石桌另一侧,手托香腮望着她姐姐道:“有时候,真的很羡慕姐姐现在这样,可以什么都不用管不用顾,无忧无虑的。而我呢,打理这么大一个寨子,其间的辛苦自不必说,还要处处提防二寨主、三寨主他们暗中掣肘。姐姐,我真的累了。
“当年,你一甩手和那姓甄的走了,爹爹将偌大的家业传给了我。他说,他的这两个女儿中,姐姐你太过温文、善良,不适合做这一寨之主。而我,处事凌厉,善于机变,绝对有能力挑起这个重担。姐姐,你也是这么想的吧?是,我的确挑得起这副担子。可你们从来都没问过我的想法,连我是否愿意当这个寨主你们都不闻不问,只一味替我安排,还说这是为我打算、为我好!
“可是姐姐你知不知道?为了凌家寨,我付出了多少,失去了多少?还葬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是了,你不会知道,更不会了解,因为那个时候你已经开开心心去做你的将军府侧夫人了!你们就是这样为我打算的?你们为何不想一想,我一介女流之辈,就是再有能力,再有抱负,又能如何?
“罢了,我现在说再多你也听不到。虽然你听不到,可我还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你儿子,他还活着!他逃过了甄府那场火劫。姐,听到这个消息,我想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一阵清风拂面,竹林沙沙作响,像是要竭力唤醒面前静默如斯的人儿。
凌月心望着无动于衷的姐姐轻叹一声,转身飘然离去。她未曾注意到,在她说出最后两句话之时,凌月荷放于膝上的手动了又动……
静夜无声,晓月当空,脑中理都理不清的千头万绪令我无法入眠,于是起身来到院中,不料竟有人与我一样无眠。
我静静望着这个独坐孤庭、金樽对月的男人,此时的他安静的如同垂暮老人,不再是昔日那个驰骋疆场、霸气冲天的大将军。
只见他静静地斟满一杯酒,举起酒杯,却并不入口,而是抬头望向明月,缓缓吟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李白的《将进酒》,此时从爹爹口中吟出,平添了几分萧索凄凉。
我立于廊下,屋内橙色的灯光透过窗棂投射在脸畔、身侧,竭力驱散着这夜半的清冷孤寂。
爹爹举杯对月轻叹:“月荷,你究竟在哪里呢?为何就这般消失不见了。为何要离我而去?你不要我,难道连……连栎儿你都不要了吗?”言罢,他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何曾见过爹爹这般颓然的模样,愣怔片刻,抬步轻轻向院中走去,慢慢接近着那个孤独、魁梧的身影。如水般柔和的月华倾洒在白色的衣衫上,泛出明朗的光晕,终于使爹爹注意到了我。
“栎儿,怎么没有休息?”爹爹擦了下眼睛,将酒杯放回石桌上。
“孩儿实在睡不着,本打算来院中坐坐,却不想爹爹也没有休息。”我走到石桌前道。
爹爹示意我坐下来:“这么说,你都听到了?”
我犹豫了一下,心中不确定他刚才的模样是否愿意被自己的孩儿看到,但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爹爹叹道:“两年了,不知你娘是否安好,是否……还活在这人间。”
“娘一定还活着!”我坚定地说着,有几分倔强,几分固执。
爹爹沉默地望着我,半晌后忽然问道:“栎儿,你怪我们吗?”
“什么?”我怔了一下,不知爹爹所指为何。
“这么多年,我和你娘,一直都对你不闻不问,你心里就没有怨过吗?”爹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坚毅如冷铁般的眸中盈满了温暖。
“不瞒爹爹,是曽怨过,但自从知道了姐姐的事,孩儿就不怨了。孩儿知道,爹爹和娘亲都是疼爱孩儿的。”我抬头望着墙外的老树,微风阵阵,轻拂着叶子沙沙作响,令我莫名产生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预感。
爹爹突然冷笑道:“因为过分宠爱一个孩子而致使她夭折,并为此不敢在宠爱第二个孩子,栎儿,这样的理由你会信服吗?”
“这……”到目前为止,我对这个理由都是深信不疑的,因为它是从娘亲口中说出的,我从未质疑过、细想过!
爹爹仰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而后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一瞬间驱散了心中的郁结。
“孩子,你长大了,有件事为父现在可以告诉你了。这件事除了我,就只有你大娘还有你娘知道。你的娘亲……”
突如其来的浓烈烟火味及附近传来的呼救声,打断了爹爹之言,也令我悚然一惊。抬首望去,离崔宅不远之处火光四起。这情景,这味道,经历过一次,绝不想经历第二次!
嘈杂的人声合着脚步声由远而近,爹爹突然立起,浑身发散出冷冽的气息,冷冷吩咐我道:“栎儿,快去叫醒绣云他们!”
我极快地应了声,转身像屋中奔去。看来刚才那阵不祥之感是真的,恐怕爹爹也觉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最近各地盗匪越发猖獗起来,新帝登基两年来只顾着诛锄异己,谋划着对外用兵,对各地的流寇匪盗亦或放任自流,亦或发动波及无辜百姓的残酷镇压,对南汉子民所受苦难视若无睹,造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崔宅附近住着的都是落花镇上的富户,这里又临近都城,商贾云集,想来必然是匪寇绝不会放过的宰割对象。
就在我一一唤醒钟氏、绣云和金诚之时,杂乱的脚步声已传至宅前,并有人一脚踹开了大门。
爹爹在院中掷地有声道:“何人如此胆大包天,深更半夜竟敢私闯民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