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映入眼帘的是包扎好的手臂以及坐在床前正在整理药匣的她。
望见我睁开了眼,钟氏面无表情道:“醒了,你的伤已无大碍,就是失血太多,养个十天八天的就又能活蹦乱跳、上房揭瓦了!”
不愧是钟姨娘,她的嘴还是那么地……
见我毫无反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便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道:“傻了吗?先说好,那天你为我挡了菜汤,今天我为你治伤,咱们就两清了。我,依然很讨厌你!”她轻点了下我的额头。
“嗯。”我愣愣地点着头。
“看来还没有彻底傻掉,亏得你还知道你姨娘我通晓医术,若再耽搁片刻,你的小命就没了!真是一点儿都不让人省心!下一次看我还救不救你!”说着,她恨恨地瞪我一眼,转身立起。
“是,栎儿知道了,娘。”我望着她的背影轻声开口。
她身子明显一颤,顿住了,隔了半晌才道:“你叫我什么?”
“娘。”
“我不是你娘!谁要做你娘!”她近乎赌气道。
“你是,你就是我娘。”
“你!”她突然转身,怒视我。
“娘。”我固执地唤着她。
她忽然别过头去,眼角溢出的泪在灯烛的映照下晶莹闪亮,添了些许柔和温暖的光华。
“你……再叫一声。”她颤声道。
“娘。”这次我在声音中添了些气力,声音回荡在屋内,并无先前的虚幻缥缈,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
她忽然冲到床前,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臂,攥的是那样紧,紧到牵动了伤口,令我忍不住叫出了声。
她慌忙松开我,查看着我的伤处道:“我弄疼你了?”
我摇摇头,回了她一个安定的眼神。
她定定看着我道:“你不恨我吗?先前在将军府时,我处处针对你和你娘,我爹还害得你差点丢了性命,如今我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你不是该高兴才对吗?可你为何还要处处维护我,还要认我做娘?”
“这次如若不是你。我还是会丢掉性命。”我平静地望着她道:“你也并未家破人亡,你还有我,还有爹爹。”
“为什么?栎儿你这是为什么?”泪在她的面颊上肆意横流。
我扭过头,望着窗外一尘不染的月色,仿佛看见了正朝我微笑着的斓弟弟,那笑容同样纤尘不染,纯净无邪。
“我答应过斓儿,要好好照顾你的。”我回过头看着她道:“从你在弟弟的坟前抱住我,说‘栎儿,我的孩子’的时候,你便已是我娘亲了。”
我缓了一口气继续道:“我从前也讨厌过你,因为你总说我是‘病包’,还欺负我娘。可是,看到你被翠红连累、百口莫辩,还有你抱着没了气息的斓弟弟伤心难过的时候,我才发现我错了,你并非我所想的那样的人,你……不是二哥口中那样的人。”
“哼!”她擦了一把眼泪,冷笑道:“别以为你这样说,我便会感激涕零。我钟云嫣虽不耻做那等下毒害人、伤天害理之事,但我告诉你甄梓栎,我确实恨不能让你和你娘永远消失!”她走至床前,俯身看着我道:“所以,我现在得到了报应,我的斓儿没了,我的至亲没了,这都是我的报应你明不明白?所以我根本就不是你认为的那种人,你别做梦了!”
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滴落在我的脸上,冰凉一片。她重新立起身,冷冷看着我道:“现在,你还要认我做娘吗?”
“要!”我倔强地点着头道:“你若真想我消失,为何还要为我治伤,为何还要救我?况且,是栎儿有错在先的,娘你知不知道,其实那天你送到大娘屋里的茶并没有问题,茶水也无催发毒药的作用,那其实都是栎儿装的。”我看着她勃然变色的脸,咬了咬牙和盘托出:“我一直认为下毒的事府中唯有你能做到,于是才演了那么一出,逼你露出马脚。”
“甄梓栎,你!”她气急地指着我,扬起了手掌,却颤抖着始终未曾落下。
我侧过头望着她道:“娘你要打便打吧,莫气坏了身子,梓栎对不起您。”对她的愧疚一直压在我心底,今天终于将这件事说了出来,心里好受了许多。我吃力地抬起手臂伸向床榻边,将桌上插在瓷瓶中的鸡毛掸子抽出,伸手递给她。
她猛然接过去,却一把将掸子甩到地上,直视着我道:“好,既然如此,那为娘有的是时间和你算这笔账!我爹他是咎由自取,他害你,便是害我孩儿,他下毒,便是毁了钟家的清誉!如今他落得如此下场也怨不得别人。还有你,你给我老老实实在这里养伤,敢再像斓儿一样离我而去,为娘我绝饶不了你!”言罢,她不再看我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我对着窗外的月色轻轻道:斓儿,哥哥终是没有负你所托,你可以安心了。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前逐渐模糊一片……
“绣云,这饭菜都快凉了,怎么还不去端给栎儿?”钟氏响亮的嗓音骤然在院中响起,惊醒了睡梦中的我。
抬头望了望四周,我登时清醒过来。记得昨晚跪在灵位前胡思乱想了一通这两年来发生的事情,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钟氏与绣云姑姑相继走了进来。
“娘。”我揉揉眼睛,刚想站起,却“哎呀”一声又摔了下去。跪了一个晚上,双腿早就麻木了。
“绣云,我只是罚他在此悔过,你怎么就让少爷在这里跪了一整夜?”钟氏质问绣云姑姑。
绣云姑姑满脸自责道:“都怪绣云疏忽了,少爷你……”
“我无碍的,就是腿有点麻了。”我连忙宽慰她,又转向钟氏,拉拉她的衣角道:“栎儿已经在灵前悔过了,娘你就别生气了,栎儿以后不出去吃酒,不再那么晚回家害大家担心就是了。”
她敲了下我道:“你这是跟为娘撒娇讨饶吗?再有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好啦。悔了一晚上的过,也跪了一晚上,早饿了吧?绣云,扶少爷去用早饭。”
话音刚落,院中便骤然响起一把少年稚气未脱的声音:“婶婶,栎哥哥,不……不好了!你们快来啊!”
是小骨的声音!
刚出屋来到院中,便被一只小手紧紧抓住,拖着向外奔去,钟氏与绣云姑姑见状也连忙跟上。
小骨一声不吭,只顾拖着我的手向隔壁的院子飞奔。待进了他家的院内,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我这才逮到机会开口问:“小骨,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情?”
小骨缓了口气,指着屋内道:“我……我爷爷,栎哥哥……爷爷……”
我立刻奔进屋内,待双眼适应了房间内的昏暗,便看到了那位蜷在床铺上奄奄一息的老人……
钟氏查探过老人的脉搏之后,朝我们摇了摇头。绣云姑姑抱着小骨抹起了眼泪,而她怀中的小骨却突然表现得异常平静。完全没有了刚才拉我过来时的焦急。他缓缓走至床前,握住爷爷瘦骨嶙峋的双手,轻唤道:“爷爷。”
老人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费力地将手伸到床里侧摸索一阵,摸出来的竟是一把崭新的弹弓。我知道小骨弟弟喜好弹弓,却未曾料到老人临终前留给自己孙儿的竟只有这把弹弓。
老人此刻已说不出话来,待小骨接过爷爷手中的弹弓,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起,老人方才抓住孙儿的手,又将另一只手向我伸来。
我连忙走过去,老人将我递过去的手紧紧抓牢,轻轻放在小骨的手上,用力握了一握,我便明了其中的含义。
待看到我郑重地点过头之后,老人终于安祥地合上了双眼……
小骨直到我们帮他安葬了爷爷,都始终表现得异乎寻常地安静。我知道他一直是一个很坚强的孩子。爹娘去世的早,他和爷爷相依为命,一直是他用无比稚嫩的肩膀撑着这个只有两个人的家,尽心照顾着年迈的爷爷。
这孩子的坚强与隐忍看着令人心疼。,也着实让我自惭形秽,和他相比,我最初在失去亲人时的表现,估计很让爹爹失望吧。
望着小骨稚气未脱的小脸,我仿佛看到了斓弟弟立在我的面前。斓儿和小骨同岁,如果还活着,也有九岁了。
我走过去轻轻搂住他道:“小骨,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他盯着新立的坟头轻摇着头,然后突然把脸埋进我怀里,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抱着我,过了片刻才忽然转过身去,声音中听不出一丝起伏:“栎哥哥,咱们回吧。”说着便向前走去。
望着他稚嫩却坚定的背影,我低头一看,胸前衣衫上被他将头埋过的地方,已是湿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