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氏将我带到一间屋子内,这里摆满了甄氏一门的灵牌,当然还有大娘和哥哥们的。
未等她开口,我便跪在了灵牌前,望着这些牌位,亲人们的面容一个个浮现眼前。
“当着这些宗祖与长辈的面,你老实说,今晚你究竟去了哪里?”钟氏望了一眼灵牌,问我道。
“弟弟你一定要隐藏好身份,切莫让人知道你是甄暮远将军之子,更不能让人知道你是叶红阁的细作。”正棠哥的话言犹在耳,看来我是断不能说真话了。
于是我答道:“孩儿只是和裴府的一个护院去清风楼吃了点东西,还……吃了两杯酒,就两杯。”
“什么?清风楼!哼,别以为我不知道,那里虽然是文人雅士聚会的所在,却也是男女私相授受之地,你该不会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吧?”
“孩儿不敢。”
“不敢?那你和一个胸无点墨的护院去那里做什么?”
“娘,儿子也是个护院……”
“还学会顶嘴了你!”她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前额道:“你这个护院怎么说都出身世家,你爹爹又是为高祖打过天下的大将军,如何能相提并论?还有,你从何时开始学会吃酒的?”
“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两年前便学会了,就在大火毁了我的家,夺走了我的亲人之后,尤其是斓弟弟的死……斓弟弟,我望向右边最末尾那个小小的灵牌,上面刻着斓弟弟的名字。心蓦然一痛,一股歉疚油然而生。
钟氏也随着我的目光望了过去,忽然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摇晃着,哽咽道:“斓儿……斓儿已经没了,我的家也没了。我把对斓儿的疼爱都给了你,原以为你失去了娘亲,也是个可怜到没人疼的孩子,可谁知你却这般不争气!”
“娘……”我心里也实在不好受。斓弟弟虽然最后一刻什么都未说,但我知道,他是希望我能好好照顾他娘亲的。
“别叫我娘,我不是你娘!我管不了你,你就在这儿给我好好跪着吧。想想你对不对得起面前这些人,对不对得起你弟弟!”她恨恨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钟氏刚走,绣云姑姑便进得屋来,见我直挺挺跪在地上,轻叹一声道;“少爷,莫怪你娘,她失去了孩儿,自己的父亲又做下了那等事,她心里难受。”
“姑姑,我知道。我没有怪娘,要怪也只怪我自己。”
“其实姑姑知道,少爷你并没有出去花天酒地。绣云一步步看着少爷从那么一丁点儿长成现在这般,最是了解少爷的秉性,少爷不愿说实话,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只是地上凉,实在不宜久跪,不如姑姑再去劝劝钟夫人。”
“不用了,姑姑,您也早些回屋休息吧。这是梓栎该受的。”
“可是少爷您的身子……”
“我没事,现在的我早已不是从前那副病弱的身子了,梓栎就当在这里练练功吧。另外,我也想和斓弟弟说说话,陪陪他。”
见我如此说,绣云姑姑便点点头不再坚持,替我掩上门回房去了。
我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灵牌,这两年来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
那日城东树林中,钟氏紧紧抱着已经浑身冰冷的斓弟弟,金管事背着依然昏迷不醒的绣云姑姑,爹爹则拖着我,师父垫后,一行人向南逃去。
待我们跑出树林之时,身后远远的地方亮起了几点火光,像是有四五人点着火把在那里找着什么。我方才明白为何爹爹不让我折回身去救人,为何不让钟氏发出嚎哭之声。
正棠哥所言将军府起火并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纵火,其实两年前大火当晚就已被爹爹看出了端倪,只是我当时沉浸在失去亲人尤其是娘亲的痛苦之中,哪里顾得上想这些。直到望见这些火把,才知道自己误会了爹爹。可我依然很气他,他那一摔,不仅差一点摔坏我尚未复原的身子,也差一点摔断我们之间本就有些单薄的父子情分。
不知又向南走了多久,也不知是否出了兴王府(番禺)地界,但见一块石碑上刻着“落花镇”三个大字。石碑破败不堪,想是有些年头了。
负责断后的师父观察了一会儿周围情况,对爹爹低声道:“那些人没有追上来,我们接下来要如何?”
爹爹双眉紧皱,沉吟片刻,抬头望望石碑说道:“先去落花镇暂且避一避吧,没记错的话,那里曾住着老夫儿时的一位同窗好友,只是已有多年不曾往来,不知他还在否,且先去看一看吧。”
于是我们便进了落花镇。此时已是后半夜,镇上了无人迹,爹爹凭着当年的记忆带我们来到一户人家门前,轻轻叩响了门环。
过了好半晌才有人应声出来开门,想来是主人家已经歇下了。
“谁呀,都这么晚了,是小骨吗?”一个低沉略显沙哑的男子声音响起。
爹爹像是通过声音已认出了那人,忙道:“水亭兄,是你吗?我是暮远。”
里面的人略顿了顿,突然哗啦一下将门打开,看到爹爹,一脸掩饰不住的惊喜,颤声道:“暮远,真的是你?!”
“是我啊,老哥哥,许久未见了。”爹爹也略显激动地迎上去。
两个多年未见的老友紧紧抱在一起,这重逢的一幕多少冲淡了一些适才的悲伤。
爹爹很快便意识到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连忙道:“水亭兄,你这里方便我们暂时歇歇脚吗?”
“瞧你说的,你们在我这里住下又有何妨!”说着,他看了看爹爹身后的我们,但见一个个犹如黑炭一般,这才注意到爹爹身上也是这般,忙道:“快快进来再说。”
待得一行人虽他进入院中,才道:“暮远,出了什么事?怎得都如此狼狈?这二位是受了重伤吗?”他看着金管事背上的绣云姑姑和钟氏怀中的斓弟弟,惊异不已。
爹爹长叹道:“一言难尽,回头再和你细说,水亭兄可否先安排间屋子给我们。”
“屋子有的是,不瞒你说,这院子现在就我一人住着,你在晚来半天,我便要离开这里了。”
“怎么……”爹爹疑惑道,他的好友却摆摆手,不由分说上前帮金管事将绣云姑姑安置在一间厢房中,又上前欲要接过斓弟弟,却触到一手冰凉。
钟氏见状,惊恐地搂紧了斓弟弟,喃喃道:“别碰他,不要碰我儿子,他睡着了,睡着了……”
“甄老弟,这……他已经……”水亭伯伯惊诧地回望爹爹。
爹爹沉重地点点头道:“这是内人与犬子……”
水亭伯伯沉默片刻,看了看斓弟弟,叹息道:“老弟,节哀吧。在这样的世道中,令郎也算早早地解脱了。只是这……”
爹爹静静地看着钟氏,终于一咬牙走到她身后,一掌劈下,钟氏便无声无息地晕了过去。爹爹及时从她手中接过斓弟弟,却突然交与一旁的我,别过脸去,半晌才说道:“去把他找个地方……安置了吧。”
话虽然冷冰冰、硬邦邦的,可我这次却注意到了爹爹望向他处的眸中,有亮亮的东西在闪烁。
我默默地抱着斓弟弟走出院子,走出落花镇,来到一片林间。怀中的斓弟弟越发重了,重得像是要将我的双手坠断。我将他轻轻放在地上,然后发狠地在一旁刨着土。
也不知刨了多久,直到我面前出现了一个足可以放进一个7岁孩子的坑来才罢手。
我将斓弟弟放入土坑中,怔怔地望着他安详如熟睡中的小脸,望着他唇角残留的一抹微笑,泪水终于忍不住奔涌而出。
想起和他的第一次碰面、吵架,想起他那气鼓鼓瞪着人的样子,想起他纯真无邪的笑容,亲切地叫着“栎哥哥”……仿佛就如昨日发生的一般。
弟弟,但愿如水亭伯伯所说,你身在那边会比这里更加快乐无忧,不用再理会这世间的尔虞我诈、战乱纷争。让哥哥再最后陪陪你吧,如果这场火当真是有人蓄意为之,那么终有一日,哥哥会找出那个人来给你陪葬,一定会的!
我抬袖拭干眼泪,整理了一下斓弟弟的衣衫,然后将土一点点地拢回坑中。看着斓弟弟慢慢消失在眼前,如同一个稚嫩的生命正在我指间静静地流走。他的面容最终被土掩埋,一颦一笑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脑中……
待我回到水亭伯伯家,天已微微亮了。师父正在厢房中看顾着绣云姑姑与被打昏的钟氏,爹爹等人则正在厅中说着话。
见我回来,水亭伯伯冲我点点头道:“小兄弟辛苦了,你身上也有伤,快去上些药吧。昨晚发生的事情,我都听你家老爷说了,时下还能有你这样忠心护主的,实是不易啊。”原来刚才爹爹将斓弟弟交我安置的一幕,让他产生了误会,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望了望手臂上的伤,平静对他道:“多谢伯伯,只是一些擦伤,无碍的。梓栎代家人谢过伯伯对我们的照拂和援手。”我对着水亭伯伯恭敬一揖,然后不待大家反应,捂着受伤的手臂转身就要出去。
“栎儿。”在一旁一直没有开口的爹爹突然叫住了我,半晌才道:“斓儿他……”
我头也不回道:“斓弟弟已经入土为安,爹爹想看他的话,到镇外的林中便能找到!”说完,我抬脚便要跨出门去。
“你给我站住!”身后传来爹爹的一声怒喝。我“听话”地站住了,也转过了身子,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等着他开口。
他看着我的样子,怒气突然间又散了去,只是平静地目视我道:“你这是在生爹爹的气吗?”
“孩儿不敢!”我同样回视着他,眸中添了几分赌气与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