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累的白骨上,那个如一缕月光般清冷卓绝的男子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后,嘴角带起若有若无的笑意,冷冷地看着我:“这么说,你能,帮我打开心结?”
我笑着摇摇头:“不是我能不能,而是你愿不愿。”
“你是想说,心结是自己的,要靠自己才能解开吗?”他不屑地勾起一丝更深的笑意:“这些话,我想过无数次,默念过无数次,可是,没有一次能够帮到我走出阴影。而居然还有人相信这些话。”
“想要你放开沉积了多年的怨念,那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做到的事情,你想要得到安宁,又不愿离开此处,想要埋葬怨念,却被怨念所埋葬,你自持有强大的力量就以为能够阻断别人的道路吗?”我握紧了六合杖,调动自身的护体真气,已经做好了防御的准备。
强悍的气息疯狂地搅动着周围的点点星光,虽然已经有护体真气的保护,却仍能感到剧烈地寒风刮得脸颊有些生疼。
见我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处,默默承受着他的薄怒,他眼眸微眯,瞳色间那一点蔚蓝慢慢淡了下去:“你,不是来取我性命的吗,为什么,不动手了?”
我抚了抚有些泛疼的脸颊,脸上带着笑意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取阁下性命?”心里却是一喜,果真如我猜测那样,他的心结来自战场,他并不是是非不分,喜爱杀戮。
水蓝色的宽袍扫在满地碎骨上,他的眼睛透着几分迷茫:“你说,我造就了许多杀戮,我阻断别人的道路。”
我抬起手,在辰光下显得纤细白嫩,这不是我的手,我蹲下来,在他诧异的目光下拾起一截断骨,仔细地端详着,缓缓道:“我手上所沾染的鲜血和生命,不会比你少,我也曾经感到不安,感到很迷茫,庆幸的是我从来没有迷失过自己。阁下若是放不下死时的执念,那便不要执著去放下,为什么不尝试去过另一种全新的生活。”
看着手中的那一小截白骨,这些人,不知在多少年前就被万马奔驰的幻影所踏死在这个死寂的林间,我触摸到那一刻被定格下的深深的恐惧,默念了安魂咒,将那些临死前的恐惧还有怨念安抚了下去。
“姑娘真是个奇怪的人,可以看透别人的心思,懂得如何能够让人心静。”他感受着安魂咒给周围带来的宁静,踏着碎骨向我慢慢走来,白靴踏过处激起一阵腐朽的气味,却不能沾染到他半分,“很有趣,我想生气,却生气不起来。我倒是想听你说说看,我如何才能过新的生活。”
水蓝的身影已经近在身侧,我快速思索了一下,立即卸下所有的防备,选择相信他,也让他能够相信我。
我轻轻地放下手中的白骨,说:“那我能先听听你的故事吗?”
他抬头望了望月色,闭上眼,紧握了拳头颤抖着,我能感受到他的愤懑他的怨恨,安魂咒在心中默念着,安抚着他的心灵。
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压制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眼神透过满天的惨淡月光,开口说道:“时间过去了太久,我作为人的那部分记忆已经残破不堪,只记得我是死在战场上的,不知道何时死去,因何死去,我死了,却不相信自己真的已经死了,我在满地残尸的战场上飘荡了很久都不愿意相信。直到我终于看见自己的身体躺在满地的血色之下,已经开始腐朽,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已经死了。”
他歪着头浅笑着,冰蓝色的长发垂到膝上,宛若一弯倾斜在冰川之中的寒泉:“我好恨,可是我忘记了为什么那么恨,我在茫茫天地间飘荡了很久,忘记了很多事,却忘记不了刻骨铭心的恨意。直到吞噬了一只鱼妖,我才获得实体,你说,我是个什么样的存在,我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一边念着安魂咒,一边扣住他冰冷的手,金戈铁马,多少生死一瞬间,不是时间久了忘记了,而是自己选择去遗忘。
那些被岁月尘封到破碎的记忆,缓缓浮现在我脑海中......
他满身疲惫风尘未洗,一身破损的铠甲还未来得及脱下,便跪在朝堂之下,静静地看着王座上的那个人,王座上那人样貌与他有几分相像,却年轻,傲慢,带着十足的冰冷口吻:“兵败而返,削去爵位,交出兵权,禁足安山,思过三年。”
宦官上前撤去一身的戎装,他站起身,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王座上的那个人,嘴角却带着冷到极点的笑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安山大雪封山,冰封千里的寒冷在他手中的酒杯中凝聚,杯中覆上了薄冰的酒一口口饮下,碎冰在口中刮得生疼,却在喉咙中烧了起来,果真是烈酒。一位发须花白的老者由人掺扶着走上前,跪在厚厚的积雪上,虚弱地说道:“王爷,您雄才伟略,是真正可以继承大统的人,您完全可以做到,何苦隐忍委屈至此啊!”
他披着裘衣靠在积满厚雪的树边,捂住口剧烈地咳嗽着,那般痛苦,似乎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鲜血缓缓在指缝间溢出,在白雪染身下显得那般凄美。手中的冷酒洒出,落下来还没消融,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鲜血染红了指尖的白雪,他苦笑着扶起三朝忠直的元老:“林老可是糊涂了,如今王座之上的是我的亲弟弟,是我的父王钦定的继承人,我不懂得什么叫取代,我只知道,我答应过父王,会一生辅佐弟弟稳坐王座。我还答应了一个人,会在江山稳固之后,退出朝野,不再过问国家之事,如今的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接受,何来隐忍委屈之说?”
林丞相被侍从搀扶着,气得全身发抖:“先王愚昧,竟听信妖后谗言,而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心思我岂会不懂,你自是无心王位,可心里还是怨恨的,你可曾想过万千百姓?难道你也要为了一个女人,毁了自己的一生吗?她背叛了你,成了皇后......”
握住酒杯的手有些用力,骨节都已经泛白,脸上却还是冷淡的:“丞相请回,今日之言,我自当是没有听过。”
林丞相指着眼前的人,颤抖了许久都说不出话,最后只能咽下了所有的话抬头看了看漫天纷纷扬扬落下的大雪,抬手示意侍从们将他扶上轿,轿子门帘隔绝了安山的鹅毛飞雪,他只听到轿子中传出一个苍老无奈的声音,空余在白雪皑皑的天地之间:“明慎,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吗?
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惊落了满身的积雪,点点猩红洒落在雪上。
第二年的大雪未至,他的五百死士全部被诛杀在安山之上,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他望着追随自己多年,不离不弃的五百死士,痛苦地捡起了一柄长剑骑着战马,一路杀回皇都,皇城之上的那人搂着宫装明艳的王后,高高地望着自己,一脸的痛快。
他中箭跌落下马,挣扎着看向城墙上的亲弟弟,嘶哑地问道:“为什么?”
那人笑道:“我的傻哥哥,你真是傻,你不死,我真是寝食难安啊。”
他眼中冒出一团烈火,声嘶力竭地吼道:“你想要我为你稳固江山,我冒死征战四方,你想要我交出兵权退出朝野,我心甘情愿地半步不离安山,你想要我死,只需要送上一杯毒酒就够了。可你,为什么要杀了我那五百兄弟!我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五百个誓死追随的兄弟!”吼道最后,声音已经嘶哑地发不出声音,只能痛苦地吐出叹息:“你们是不是要亲手将我碎尸万段,才能够心安?”
没有人回答,只有万箭齐发的恨意,本是难逃一死,可是忽然从四周杀出了几百暗卫,将他强行地救走,他身中数箭,迷糊中听见林丞相说道:“明慎,我终究是负了皇恩,希望能救下你一命,出了西关口,永远不要再回来。”
可他没有能够逃出西关口,林丞相府上的三百暗卫都随着他一起死在了西关渡口。
身已死,心却未亡,怨恨太浓,怎么也不能平息,一生之中,南北征战,被亲人利用,被爱人背叛,都没有过那么浓烈的恨意。可是当那五百死士死在安山之时,林丞相为了救下他,毁了一生的名誉,搭上了整个家族的性命之时,他才发现,恨意已经融入了灵魂的每一寸。
那样沉痛的恨意,不随时间流逝,不随死亡湮灭。
我睁开眼,放开他的手,没有把他脑海中尘封的记忆真相告诉他,而是偷偷地加固了一道封印,希望他永远不要去想起:“你的过去很不好,倘若让你想起,你会更痛苦,比现在更痛苦。过去的都过去了,重新开始吧,我也是一个死了的人,现在的我占用别人的身体,不是照样活得挺好的吗。”
听到我的话,他惊讶地盯着我看,似乎是不能相信我也是死人的事实,我抬起手,纤细的玉手是没有经过半分磨难的白净,缓缓说道:“我曾经是一个暗杀者,死于一场火刑,我虽然获得重生,却不知道如今所获得的一切何时会消失,可我不在意,我看到的永远只有现在。我希望,你也能够抛下过去,重新生活。”
他的眼中怨恨慢慢地卸下了几分,沉默着思索了许久,终于说:“你教我怎么做。”
“跟我一起走,不要管明天如何,或许我能给你不一样的生活,不一样的感情世界,倘若有一天你后悔了今天的选择,你可以选择离开,也可以选择杀了我。”我笑着友好地伸出手,“当然,想要杀了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也笑着伸出手,与我的手握在一处:“好。”
晨曦投入了林间,万物都复苏了起来,累累的白骨化作粉末,随风而去,远处的深潭被阳光照亮,清澈的潭水荡漾出浅浅的波纹。
“我没有名字,你知道我从前叫什么吗?”
“我忘了,以后就叫小鱼好了。”
“为什么?”
“你也算半只鱼妖吧。”
“......”
看着越说越流利的小鱼,想起还睡在林子里的白玉,她一定很高兴有新的伙伴加入吧,想到她醒来一定很郁闷没有看到我去打架嘟哝不休的样子,我忍不住露出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