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边的残阳在天边像断裂了一样,无声无息地沉落下去,只在天地间残留着一条血色,我与花复月坐在崖边的树下,享受着这难得的一刻安宁。
白翼已经跟当时领位玄凰奴隶暴动的将领萧水一起带了三千兵马去峰林谷剿灭埋伏,剩下的士兵跟被救出的玄凰族人在峰林谷外四十里外扎营。等到白翼他们打下峰林谷,花复月便会随即带族人回幽火司。
此刻我们靠在一起,紧扣着彼此的手,却都望向远处没有说话,夕阳沉得极快,不多时,月亮已经高高挂起,我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过得这样快。夜色极美,霜白如雪,清冷的月光下,天地仿佛只有一种颜色。
明日一早,我就要离开,想到这,心里慢慢地涌起一股抑制不住的不舍,汹涌澎湃地要将一颗心都淹没掉。
许久,花复月松开紧扣的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递给我,月光撒落下来,给锦盒镀上了一层银霜,我怔了一下,伸手接过来。小巧的锦盒,极其普通的材质,算不得珍贵,上面没有半点花纹,朴实得让我莫名地心安,抚摸了片刻,花复月轻声说:“为什么不打开看看?”
我浅笑,缓缓地打开了锦盒,那般小心翼翼地,像正在打开的是自己的心。看见锦盒里面躺着的是一支簪子,有一团惊喜在心里如烟火在天幕上炸开。我颤抖地拿起那支簪子,素银的质地,没有太多繁丽的缀饰,只在簪头点缀着两片并在一起,前面有些微张的白玉,两片玉像是并蒂而生的两瓣花,挨得那么近,并不是十分好的质地,却被打磨地极为光滑,此刻在月华下正闪动着莹润的光泽。
不知怎么的,鼻子有些发酸,眼眶也不禁有些湿润了,我低头看着手中的簪子,朴实无华,牵动我心。
见我低头不语,他将我搂入怀中,语气中有些戏谑:“怎么,感动得想哭了?”
我本来就强忍着的泪,以为能够忍住,却在听到这句话的刹那间滑落下来,在他的衣襟上留下斑斑点点迅速风干的水印。这夺眶而下的眼泪让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一直以来自诩坚毅,多年来杀人如麻,出手快准狠,冷静沉着。受过多重的伤,多大的打击,却不曾轻易落泪。
可是如今,在花复月面前,似乎做不到坚强。
原来我不是不脆弱,只是我的脆弱只愿意给我在乎的人看见。
花复月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叹息道:“我在去冥族接应的路上经过一座城,在街道旁看到那支簪子,又不禁想起了你。我此次离开本没打算能够再见到你,爷爷说你会明日离开,我计算了行程,是赶不回幽火司的。”
随即他笑道:“本打算是等你回来时再给你,此时倒是要感谢魔族右护法的围困,让我有理由说服自己,在你离开之前见你一面。”
手一暖,他执起我的手,拿起簪子将它别到我的发间,温柔的笑颜将漫天清冷的月色都化作了水雾:“子弦,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们总是这样幸运。”
我不语却点头,因为忽然想起了白翼跟姜幼琪,我问:“白翼跟幼琪呢?”
花复月理了理我鬓边被吹乱的发:“他们既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有缘相识,无力相聚,有缘相守,却又无心相知。我也曾劝过几次,可是这些事情,毕竟是由心结而起,旁人没有办法去帮他们解开,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他们解不开,我们在一旁也无可奈何。我跟你一样,都很希望能看见他们在一起。”
“当年,究竟是发生什么样的事?”
冬季的月色似乎更加冷,倘若能赶上一场雪那便更好了。
凰羽登基不久,穆家消亡,姜幼琪姐妹回云山住下,当时的姜幼琪性情洒脱,用得一手好毒,极受凰羽重视。妹妹姜幼蓝天真活泼,在偶然间看见孤傲的白翼,一见倾心。姜幼琪一向疼爱妹妹,自是百般设计撮合。
却不想一日,姜幼琪在树上潜伏着,想要杀死混上云山的别族暗杀者,手中剧毒已经洒出,却阴差阳错地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白翼碰到了。白翼身重剧毒,那剧毒是用她的血作为引子炼制成的,本是无药可解。
姜幼琪看着即将死去的白翼,她紧张地慌乱起来,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即用匕首刺入心窝,取出心头血,及时喂白翼喝下。
多年与毒物为伴,姜幼琪的血也是极毒,心头血最毒,一时情急却顾不得后果,白翼喝下了她的心头血就好起来了。那一刺,稍微再深一点点,她早就毙命。那是极重的伤,姜幼琪在家中养了几个月才好的完全,只是从那时开始便落下了心口疼的毛病。
自那以后,心已经相交,却怎么也不肯去承认,白翼虽有心,她却无意。
之后的一切我便都已经在姜幼琪口中得知,在她的请求下,凰羽亲自赐婚,将姜幼蓝许配给了白翼。白翼虽是不愿,却也没有办法,更多的是还是气。
大婚之时,姜幼琪却忽然毫无征兆地策马离去。
我很是不能理解,若是全心全意的成全,为何还要在大婚当天独自离去。大约还是抵不住心痛不愿意去面对,最后只好选择了逃避,一个人策马浪迹江湖去了。
花复月笑的有些奸险:“大婚当日真是精彩,姜幼琪本是默默离去,什么都没有带走,众人等了许久都不见她出来,姜幼蓝便焦急地去到她房中一看,一切依旧是原样,桌面上摆着一把她自小随身携带的匕首。一看到这把匕首,姜幼蓝就知道她已经离开,白翼当时也骑马追出去了,不过被我追回来了。”
我一时气急:“你,你不去追,或许结局会好些。”
“皇命难违,你忘了吗?”花复月摇头转为叹息:“我劝了许久都没用,最后骗他,说如果他追去,姜幼琪一辈子也不会见他,若是不去追,或许有一天,姜幼琪会回来。其实我们明白,那般自在洒脱的姜幼琪,连那把自小佩戴的匕首都不带走,连最后的一丝念想都留下不愿意带走,又怎么可能会愿意再回来。好在白翼总算听进去了,大约是毫无办法了,就随我回去了。我与凰羽交情还算好,我从牢里出来后,凰羽就一直觉得亏对我,我请求他不要责罚白翼,此事也算了了。”
多年不曾服从皇室,竟是一时间忘记了皇命难违,就像当年穆家灭亡一样,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是我相信,让孤傲的白翼回去的原因更多的还是因为心里执着地幻想着,有一天姜幼琪能回云山。即使,一切已成了定局。
后悔是有的,悔恨自己没有及早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没有在错误萌芽之时就扼杀掉,更后悔那一刻没有握住她的手。
这看似圆满的结局,却从不圆满,白翼一直奔波于影卫的事业中,对于姜幼蓝竟是不闻不睬。后来战争爆发,姜幼琪听闻消息立即赶回云山,一同逃亡的路途中,遇到了流箭,姜幼蓝为自己的姐姐,以身挡住了流箭。
姜幼蓝被流箭刺得体无完肤登时断了气,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在最后突围撤走之时,姜幼蓝已经被无数只箭钉在碎地上,想要带走尸身都不行,姜幼琪从此性情大变。一人之死,横在两人之间,变成了难以解开的心结。心大约是死了,亦或是倦了,时间悠悠而去,形同陌路,伤人伤己。
这些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可是我仍然忍不住难过,当真是没有办法回头了吗?
听到他再次提起那场战争,我不禁抬手,去触碰花复月空荡荡的左袖,那场劫杀,让他失去了左臂,那时候的他,是多疼呢,想着想着,带动心里都有些疼了起来。
夜色深沉,露水无声无息地落下,霜降,有些冷,我紧紧地抱着花复月,贪婪地留恋他温暖的味道。我从不知道有这样一种不舍,那么刻骨铭心,仿佛融入了肌肤骨骸,无处不在,无处不深刻。
是啊,我们是多么的幸运,至少我们隔了那么多年的光景,跨过生死的距离还能够重逢,能够及时看清楚自己的内心,能够就这么简单地在一起,能够相视无言却依旧读懂彼此的内心,能够并肩作战,将生命靠得那么近,就像那支簪子上并靠着的两片温润的白玉。
生命中有那么多的得失,那么多的苦难,那么多的遗憾,我们不可以抓住已经消逝的东西,亦无力再去悼念太久。人总是要往前走,往前看,该庆幸的是,我们此刻还能抓住彼此的手,还能共度人生中许许多多日夜,还能一同走过很多漫长的路。
想到未来无限种可能,我心里有了一丝答案,却还是不禁问道:“倘若有一天,我变回了灵魂体呢?”
花复月虽是带着笑却有些许无奈地叹道:“我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啊,只要你还活着就够了,是灵魂体也好,占用别人的身体也好,变成什么动物都好,甚至你不在我身边,跟别人在一起都好。只要不让我一个人在红尘中就好。”
我眼眶又是一热,轻声道:“等我回来。”
“两百年你了无音讯我都能等,好不容易看见你还存在着,我还有什么不能等的。”
花复月花白的长发飘扬在冷风中,岁月无碍于爱恨,即便是他改变了那么多,却有些东西永远都不会改变。其实我的简单何尝不是很简单,不过我想要可能更多一点,我想要跟他一起并肩共赏天地景色。
天色越来越浅,我们互相抱得那样紧,晨光透过昏沉的天际照射下来,落到身上有些暖。开荒印自袖间飞出,悬浮在空中,体内血液一热,似乎在催促着我赶紧离开。
我们缓缓松开那个不舍的怀抱,转过身,指尖凝起微光,向开荒印划去,顿时天地变色,风云缭乱,眼前凭空出现了一道纯黑的裂缝,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呼唤着我往前走。
我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便踏进了那道时空的裂缝之中,顿时只觉全身一空,脑中也是一片空白,忽然一阵眼前一黑,再也看不见什么,神思也沉了下去,陷入了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