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姜幼琪的第一眼,只觉得她是冰川之上袅袅升起的一缕寒烟,极浅的眉眼,淡淡地神色,衣襟上带着药香,缓缓地撩开水雾缭绕的珠帘,从被雨打湿的水墨画中走出的一般,淡的仿佛一阵风一抹烟雨都能将她带走。
她对花复月轻点了一下头,绕过白翼便直直地走到床榻前坐下,轻声唤道:“穆姐姐。”我听到这一声呼唤,心中一热,吃力地抬起手,她赶紧握住了我的手,我们两人相顾却无言,彼此的眼眸中却是露出难以抑制的悲喜交加,我们都是彼此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握着我的手,姜幼琪敛眸皱了一下眉头,极淡的眉色阴郁后散去,说道:“这伤势必定要好好地疗养。”随即站起身,走到花复月面前:“这几日穆姐姐要住在我的竹楼中,有些药材如今手头上没有,劳烦阁下去采来。”
花复月点了点头,却是转头对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白翼说:“白翼,此事便劳烦你了。”随即走到榻前,无奈地对我摇了摇头,我也了解了些许情况。
白翼一楞,随即也点点头,虽对着姜幼琪说话却似乎没有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声音里分不清是什么语调:“姜姑娘请说。”
姜幼琪转过身,在竹楼中第一次将目光投向他,本是极淡的眉眼,看起来已经不带丝毫感情,那一抹寒烟氤氲在寒川之上,表面上看着温暖其实却是触手生寒。我虽不能完全了解实情,却暗暗地感觉到,他们之间似乎横着一道怎么也跨不过的冰川。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的目光交错,却漫长的宛若三世回眸,横跨在彼此之间的鸿沟,正缓缓升起一缕寒烟,阻挡了彼此的视线。若是有情,为何刻意冷淡,若是无情,又何必冷淡。
姜幼琪声音虽然清浅,却明显带着凉意:“松明谷百年野山参,踪白林紫灵芝,一日之后,完整地交到我手中。”
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声,融入到了这满楼的药香中,药汤池的水雾升起凝聚了又散去,什么样的无奈才能盈得那么满,明明站的那么近,却又感觉那么远。
交代完了之后,姜幼琪便走入内室中,浓郁的药香更胜。
我将六合杖跟开荒印交给花复月,他握紧我的手:“安心再次养伤,我要去处理军务,每日都会纸鹤传音给你。”便随着白翼离开了竹楼。
我躺在温暖的药汤池中,浅绿的汤药带着清香,经过几日的调养精神逐渐好了起来。姜幼琪端来一碗汤药递给我,脸上带着浅到极点的笑意:“穆姐姐,快趁热喝了。”我笑着接过来瓷碗,温度拿捏得极好。
那日白翼离去后,果真是一日之内便采回了野山参跟紫灵芝,只是没有露过面,他把还带着泥土的新鲜药材放在楼中的桌面上,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留下。幼琪看着还带着湿润土气的野山参出神了好一会儿,最后又神色如常地去煎了汤药。我看在眼里,却不好说什么,我知她刻意躲避。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我们的感情日益加深,从小我就没有姐妹近身,与我最为亲近的哥哥又常年在外奔波,很多时候的许多话许多心事都只能默默地闷在心里,久而久之,性子也变得冷漠沉闷。
而在相处中才发觉幼琪性情浅淡,对人对事永远都是一副淡淡地神色,教人难以捉住她的心思,原本她也是不喜言语的人,却能对着我讲上许多话。
白日她亲自煎煮汤药让我沐浴疗养,夜晚与我同塌而眠,我们在一起说着彼此的故事和心事,许多年少的故事已经遥远得不能记全。
我最爱听她说起她年少时候的事,随着父母隐居在深山时的欢乐,调皮爱笑的妹妹幼蓝是那么惹人喜爱,深山里那些多得怎么也采不完奇珍异草。有人进山偷偷采药的时候,她们姐妹两人还曾设下了陷阱去捉弄别人。那里的兔子是那么肥妹,绿叶上的晨露是那么甘甜。
紫竹窗外,未合上的窗透入几分清冷的霞光,摇曳着的紫竹叶子也变得飘渺起来。这些事情我都只能从别人的口中得知,就像很多年前,我与哥哥坐在夕阳下,听到的那些新奇美好的事情一样。
以前兴许是很羡慕的,对我一直被束缚着还没有能力飞翔的我而言,长大了才会知道,其实人生哪有那么多的美好。我们的语言描绘不出太过深刻的苦痛,灵魂选择去忘却,却只能默默地在灵魂之上留下一道道斑驳的刀痕。
我幻想过的所有美好,等我有能力得到周围人的认可,终于有机会自由翱翔的时候,我已经失去了那一颗懵懂的心。按照家族的意愿打造出来的一把刀,身上就永远有家族的烙印,有不可推脱的使命。
我大多时候都是默默地听着,神思也随之而去,我活着时候记忆如此单调,就像一块灰暗的布盖在我的世界里,将生活中所有的颜色都掩盖去。偶尔抬头看到黑压压的天幕上,只有几点黯淡的星光,不多时便又滑落了去。因此,我依旧没有太多话说。
姜幼琪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浅紫的霞光落在她的发间和带着药香的白衣上,淡得只是宣纸上三两笔就能勾勒出的身影:“当我跟幼蓝知道自己的身份后,我们的家在战火中支离破碎,我痛恨这样的身份。若不是姑姑执意回云山与穆家共死,我与幼琪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回云山之巅的。穆姐姐,你难道愿意一辈子这样生活吗?”
我摇摇头:“现在不是我选择生活,是生活选择了我。”
“为什么不自己选择呢?”幼琪转过身,匆匆走过来拉住我的衣袖,一脸反常地带着几分热切,“你可以选择跟花复月一起远走高飞的,你并非玄凰皇族,凤皇都已湮灭,你们又何必苦撑局面,在这幽火司中日日权谋,到外还要在各族的势力中夹缝生存。”
“幼琪,你可以走,我却不可以。倘若我真的可以一走了之,我又何必垂死挣扎,忍过灭族之痛,熬过百年禁锢之苦,我又何必在危难时千万般计算着如何能够多取得一线生机。我与你不一样,我从来没有过过一天安稳无忧的日子,那样的生活对我来说太多遥远太过奢侈,我得不到也没有什么,却很希望别人能得到。我生在一天,便要为整个玄凰的子民战斗一日,八荒不和平,又谈何心安。”我抬起手,承载不住的霞光穿过指缝,在地上投落下细碎的暗影,“你可是,糊涂了?”
幼琪颓然放下我的衣袖,喃喃道:“我是糊涂了,我糊涂了。”
我知她不会无故说出这样糊涂的话,许是想起了白翼跟她的过往,我一直很想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却没敢开口。时至今日,才有勇气开口问道:“留在此处,无关爱恨吗?”虽然她是姜家的最后一位传人,但是外界却极少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是可以完全选择离开幽火司去过自己的生活,不像我,即便是离开了幽火司,也逃不过卷入各族战争之中的命运。
不能逃避的命运,我答应了我的父亲还有哥哥要永远坚强,于是坚强成了一种习惯。
嘴角勾起一丝难名的苦笑:“我的傻妹妹以为这样就是成全了我,却不知道她这样做,只是成全了两个人的痛苦。我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以后,便觉得不再自由,只觉肩上扛负了重任,我不能在自在地过日子了,被毁掉了恣意洒脱的心。在那以我后苦修医术,荒废了我的爱好。”
那场杀戮之战,多少亡魂饮恨,姜家姐妹随同她们的姑姑回到云山,穆家消亡,两人便被安排住回了姜家空了许多年的宅院中。
姜幼蓝生性活泼,惹人怜爱,在偶然之间结识了影卫之首白翼便芳心暗结,当时姜幼琪是一等一的用毒高手,极受凰羽重视,作为姐姐的她自是暗中撮合两人,几番精心设计,却不想结果竟是自己的心也搭了进去。
最后凰羽答应了她的请求,将自己的妹妹许配给了白翼。之后她便独自一人离开云山,学着长辈们浪迹四海,日子过得恣意欢乐。
提起这些往事,姜幼琪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我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浅淡似云烟的医者竟然曾经是浪迹八荒恣意洒脱的用毒高手,无事姜家世代神医的束缚。再也没有洒脱的痕迹,这到底是怎么样的经历才能毁掉本性的呢?
又是战争毁去了一切,在残肢断臂,哀哭遍野的修罗场上,她随着花复月一队逃往幽火司,却没想到遇到了埋伏,更没有想到自己的妹妹为了救自己而挡了漫天的流箭。
“真的太傻了,我的心思她早就明白,想要用这种方式成全我,呵呵,她怎么会想到,若是有情,也无需成全。”
窗前,她静静立着,那幅雨水湿透的水墨画,那淡到极点的身影,像画上慢慢干涸了的水渍,依旧是那身影,依旧是那眉色,却在无奈的叹息之间,颜色深沉下去,是斑驳的水印。
我很想告诉她,不是有情,就不需要成全,很多时候自己的内心都需要是自己去成全。见过白翼看她的眼色我便知道,倘若真是无情,白翼又怎么会敛去往日的孤傲,明明望着那人,却不敢真正地望着。
只是这都是我一个人的想法罢了,倘若是我,我要成全一个人之前,一定会征求到对方的同意,我不愿意让我的牺牲化作流水,不愿意让我的感情随着时间辗转,被蹉跎成怎么淡化不开郁结。
更不愿意,在互相猜忌,相互揣摩试探中浪费掉许多次明明开口就可以得到的机会,我比她们更懂得怎么去珍惜,我将那份曾经年少的触动深埋于心,这是我永远也争取不到的,没有人会成全我,甚至我自己都不能成全自己。
“幼琪,为什么不尝试说出来呢?”
“有些事不是说出来就能够放下的,横在我们之间的是我亲妹妹的生命。”姜幼琪慢慢收敛住了神色,恢复淡淡地表情,“我们都把过往看得太重,把感情看得太重,把责任看得太重,所以想要彻底放下去开始新的生活,那已经是不可能的,时间已经改变了很多东西,不是无情,只是情故。”
“穆姐姐,我不像你,拿得起放得下,倘若要我经历你所经历的一切,我绝不能撑得下来。我留在幽火司,无关爱恨,这是我的职责。”
“我们三人的错误,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你相信吗?有些人感情不随时间流逝而变浅,反而愈发厚重,然而,有的时候,却因为一些错误生生地毁了。不是错过,无关风雨,都只是因为心中难以解开的执念,大抵情故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