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灭顶
第四章 灭顶

两百年前。

如果说十年的暗影生活是痛苦的,那么年幼开始的苦修又算得了什么。我跌跌撞撞地朝着哥哥的背影奔跑,在父亲严厉的责打中成长,在尽是看不起的传言中一步步强大起来,我觉得我就像一团在荒野中被采集回来的陶土,在冰冷的道具中,在粗粝的手掌中,按照他们的意愿打磨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再经过高温地烧烤,终于在期待中闪耀出耀眼的瓷光,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的存在,让他们都只要抬头看我。

十年的记忆其实记得并不多,因为我的暗杀者生活很单调,回云山之巅的时间越来越少,我昼夜蛰伏在暗处,出手越来越狠,手上沾染的血越多,心也越来越冷漠。很多次死里逃生的经验告诉我,如果我要活下去,我就要狠要更狠,甚至,不择手段。

其实我是渴望回家的,在每一次受伤的时候我躺在江岸边的月光下这样想着,我想看看弟弟阳光般的笑容,父亲虽然严厉却又逐渐柔和的目光,甚至冷漠的伯父都开始对我关注有加。我在得到更多的荣耀的时候,父亲将我带到了密室中,将穆家之主才能使用的六合杖传给了我,我有些惊喜又有些感慨,我知道我多年的隐忍和坚持是值得的。

我想要得到的认可终于得到了,却得不到想要的快乐,就像当年哥哥所说的那样。

生活单一,但却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有些许不同,可能是,每次都有一个人会在松树顶上,对我笑着说:“你还能活着回来啊?”

能够感到温暖的时候不多,能得到的温暖也不多,但是我很满足了。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凤皇的密函,我已经四年未曾回过云山,许多人和事都已经不一样,凰羽在成人礼上虽然化成了凤凰,却没能出现百鸟朝凤的胜景,即便是如此,也给了族人极大的安慰。花复湮接任了新一代的占卜师,与凰羽定下了血誓。我被凤皇召回云山的原因,是九皇子凰羽要与花家女儿结为秦晋之好,并且继承皇位。

我看着眼前小小的纸鹤轻轻地扇动翅膀,我伸手去接,纸鹤立在掌心,一句话便传入耳中。“速回云山,新皇继位。”我忽然明白了几分,秦晋之好,不禁苦笑,那个玄衣孤傲的少年已经长大了,他是我的新皇,我的主上,我直接听命的人。

年少时候遥远的触动已经被时光深藏在内心,成了一道我再也不敢去触碰的禁忌的禁符,我生怕只要一去回想,就会忍不住多想一会儿。掌心一热,纸鹤扑闪着单薄的双翅,化作一缕灰烬,我看着还有残余血迹的的手,一阵酸楚从很远很深的地方蔓延出,怎么也制止不住。

云山的烟雨笼罩着,我忽然想起了哥哥曾经说过的江南水乡,那时候的我以为,只要我有能力离开云山,我就能看见他口中的美景,一切都会不同。可是在我离开之后,才发现,有些东西是无论我怎么努力,也都只是远处的霞光,就像那晚跟着哥哥看的晚霞,只能遥遥望着,不能触碰,更谈不上拥有。

此刻的烟雨流动,给云山之巅平添了几分柔情,我静静地看着觉得少了点什么,茫然四处张望的时候突然觉得,原来,花复月没有来,他没有站在松树之上对我戏谑一笑。手中的法杖温柔的气息氤氲开,仿佛给我无形的安慰,我咬紧下唇这样想着,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正恍惚着,忽然听到有个声音这样温柔地响起:“你回来了。”烟雨茫茫,花复月从松林深处缓缓走出来,湿润的空气有些微暖又有些微寒,我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看。他不再是一副漫不经心地样子了,没有再披发宽袍温婉如玉,白色的劲装襟口处绣了灰色的花纹,紧束的袖口,高结的长发,背负在身后的长剑,带出了一份我有些陌生的飒爽。

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花复月,亦或者是,这才是真正的花复月,如今的他,统领三军兵马,再也不是喜欢取笑我的他了。

然而我在思索了很久,还是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合适的表情合适的姿态回应这个温柔的问候,我有些不自然地点头道:“恩。”他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什么,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便带我到了皇城。

我要遥望了许久,都没有在人群中找到哥哥的身影,我失落地守在暗处,许多年未见哥哥,不知道他变成什么样子了。我很想告诉他,我不是那个小女孩了。

那场盛大的宴礼我没有出现在众人眼中,尽忠职守的我只能藏身于暗处,守护着我该守护的人。那个人穿着红色的吉服,执起花复湮的手,走过人群围绕的白玉长桥,走过洒满花瓣的红毯,水红色的裙摆扫过满地纷繁,缓缓向高台走去,我看的有些失神。

突然漫天黑雾凝集,狂风大作,我回过神,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多年的生死徘徊的直觉告诉我,将有大难来临,于是我立即抽出法杖在众人慌乱中飞身而出,在高台上结起了结界,将人们笼罩在里面。

只听见一个遥远而又苍老的声音从天穹之上传来:“玄凰族人扰我安者,受天雷之劫。”天上龙神的幻影飘渺着,我遥遥地望着天际,血液中有种陌生的躁动,像是沉睡已久的魔兽,突然醒来狠狠地撞击在我的身体内部,那仿佛是一种特殊的感应。为什么,在天雷之劫的时候会有一种遥远的感应。

来不及深思,只听见花复湮大喊道:“是穆子修闯入了龙陵!”

天雷阵阵,立即向高台上的皇室成员劈去,我暗叫不妙,此时父亲和伯父也飞身而起,对我点头,我们各自手印结起,守护着南西北四个方位,正想扔出灵符去锁住东方,凰羽已经运起秘术迅速站到了东方的位置上,与我们一同结起了结界。

然而天雷之劫太过强横,在承受不到两次重击之后,我们便受创一口鲜血喷出,随即跌落到了地上,身体的躁动有些错乱,我正要感应。眼前一黑,只觉大地都要震碎,想要起身,却禁不住全身的疼痛,回目一望,在场的人死伤过半,高台上的皇族,全部死于非命。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此刻眉间哥哥的感应出现了又消失,心中顿时涌出一阵恐慌,突然胸前衣服一紧,我被凰羽扯起来吼道:“穆子修入了龙陵!”随后又重重地扔下我跑去高台上察看已经化为一团灰烬的亲人,努力地思索着,一旁的花复湮吓得颤抖不已,紧握着凰羽的袖袍。

我没有再理会这些,而是急忙去催动脉力去感应哥哥的血脉,却发现血脉感应却如断了线的风筝,无论怎么蔓延,都再也没有牵连,直到最后血脉感应消失,我顿时觉得心灰如死的瘫坐在地上,哥哥他,已经死去了吗?心空旷的地方狠狠地抽痛起来,我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一口口不停地吐出,不停地浸湿胸前的黑衣,荡开大片大片水印,却看不到触目惊心的血色。倒在一旁的伯父跟哥哥慌忙地爬过来抱起我叫唤着我。

“子弦!子弦!”一个熟悉的陌生的声音从远处慢慢近了,我望去,花复月骑着马从皇城外围冲进来,我竟然想对他一笑,可是鲜血又是不停地吐出。意识模糊了,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我才发现,原来我是那么脆弱,我的哥哥,居然死去了,我怎么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可能只是累了,可能只是太久太久没有做过梦,我恍惚间看到哥哥远远地站在云霞之下,对我说:“子弦,原谅我的自私。”霞光太盛,我看不清那一刻哥哥的表情,什么呢,是什么呢?我奔跑着,不停地追逐那个越来越远的身影,摔倒了也顾不得哪里流血哪里疼痛,只是不停地往前跑去。这一切来得太快,让我一时间难以接受。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房里,全身都泛疼,更疼的是胸腔,父亲伯父坐在我的房里,子安捏着温热的布条替我擦拭满脸的憔悴,伯父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就离开了,父亲捏着眉心问道:“子弦,你怕孤独吗?”

面对这个莫名其妙的问话,我隐约也知道了些什么,强忍住悲痛回答:“连死都不怕,还怕孤独吗?”

父亲欣慰地点点头,斟酌了许久才慢慢开口低声对我说:“子弦,你的母亲是不是也好奇为什么我从来不跟你提起你的母亲?”

我惊讶地看着第一次开口主动提起母亲的父亲,岁月已经在他的鬓旁留下了银白的痕迹,明晃晃地刺痛我的眼睛,刚毅严厉的父亲原来也有老去的一天吗?

似乎是回忆太过,父亲的眼神脱下了深邃,遥远得不能捉摸:“你母亲死于一场战役,一场被世人所不知的战役,有些事我想要告诉你,可是却答应过你母亲永远不能说,即便是没有答应过她,我也是不能说的。我想总有一天,你可以自己去寻找答案。六合杖是穆家的力量所在,你要好好地使用,时机到了,你总会知道一切。”那是我唯一一次听见父亲讲起母亲,眼眸中流露出满满的温柔。我想,他一定非常思念母亲,我很想问父亲,母亲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父亲缓缓走过来,跟子安坐在我的床前,双手搭在我与子安的额前,认真地对我说:“记住,你是玄凰子孙,永远要为玄凰而战,不管以后你遇到了什么事,都不要做伤害玄凰的事。命运是不能躲避的,要自己去适应,或许你真的可以改变命运呢。”

父亲的手很暖,从额前缓缓传来,我从来没有感觉到父亲与我这样靠近过,记忆中的他只有一个背影,或者一个略带笑意的点头姿态,想着鼻子忽然有些发酸:“父亲,我答应你,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一笑之间,将我与子安搂入怀中笑道:“我对你,一直很满意。”

有热泪不禁滑下,我舍不得抬手去擦掉,生怕一个小动作,眼前的一切都会像幻影一样消失。

父亲走了之后,子安一直坐在我的床边,悲伤的眼眸不停地看着我,我擦干眼睛中的潮湿,这个阳光的孩子,是我们穆家唯一的太阳,是我们呵护的太阳,可是,这一切都将要结束了。我摸着子安的脸,常年的病痛让他才十七岁的身体羸弱不堪,苍白的脸上布满了心疼还有难过。

我一直不敢看他的眼睛,在这样纯净无垢的眼眸中,我觉得沾满鲜血的我是那么肮脏,我喃喃道:“子安,子安,你还那么小,你还那么小。”

果然,凰羽登基后,便下令处决穆家,惩以火刑,我听到这个早就预知了的结果,冷笑起来,火刑,凤凰血脉微弱的穆家人,处以火刑,无非就是想让穆家灰飞烟灭。

然而,我却没有再去想太多,哥哥犯下的过错,我是愿意去承担的,可是整个穆家呢。最后的那几天,花复月没有再出现过,我甚至有些庆幸他没有出现,我害怕见到他担忧的样子。

那几天,我见到了从未谋面的伯母,她从平民区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见到了伯父的时候,我看见伯父顿时卸下了所有的坚忍,将伯母抱紧了,生怕一松手伯母便会消失。那是我见过伯父最温柔的时刻。

伯母慈母般的照顾了我几天,教我梳理了简单的女子发髻,还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子弦,伯母虽然是姜家人,虽然很多年以前已经与你伯父决裂,但终究是嫁与你穆家的,即便是死,也是要死在一起的。”木梳缓缓梳过的披散的长发,我享受着人生中最后的温暖,那样的温暖,即便是以灰飞烟灭为代价,我都不觉得可惜。

伯母执起我的手,慈爱地打量着我,说道:“我们子弦多美,都是大姑娘了。”说着说着,眼泪扑朔而下,搂着我哭泣起来。我静静地被她搂着哭,自己却没有哭,那几日,得知哥哥的死去的消息,我已经哭干了泪水。

那一日暖风习习,我站在庭院中看着夕阳的霞光映照着半边的天幕,蓝色的光芒笼罩着穆家的庭院,这是凰羽设下的禁锢,防止我们定下血誓的四大家族之间再有联系。远处的霞光更胜,我抬起头,不自禁地笑起来。

不恨,是假的,但愿,多年之后,不会再有恨了,更但愿,还能有多年以后。

一股灼热的气息飘来,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呼吸都变得痛苦起来,耳边父亲的声音响起:“孩子,你是父亲的骄傲,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身体开始痛的有些麻木,我努力想再听清楚一些,想再听久一些,可是却像有一团火焰从身体内部开始燃烧,我痛苦地跪倒在地上,吐出的血蒸腾起了雾气,我却大笑起来。

笑的五脏六腑都扭曲了,身体的心里的痛都凝结起来,灭顶之灾,便是如此吗。

忽然脑中像炸开了什么似的,痛的一时间有些清醒起来,我倒在地上,承受着那种被抽离灵魂的痛。

“哈哈哈哈......”霞光万丈,暖风习习,只余一阵狂傲的笑声残余在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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