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历十九年冬。

大雪纷纷扬扬连下了好几日，整个晏都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在这个时节里，百花尽凋，唯有梅怒放，朵朵花娇，清香沁人心脾。

镇南王府后院的梅林中，只见个十来岁模样的少女站在怒放的红梅下，喃喃自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碧色的袄裙称得她人比花娇，素色的氅衣覆在她单薄的身子上，梳着简单的发髻，因还未及笈的缘故，那头如上好墨缎般的青丝未全部挽起，留了小半的样子垂在身后，发上不过几朵珠花和一支玉簪，模样清素而淡雅。

“姑娘，这会子风雪交加，您出来也有些时候了，该回了。”站在她身后撑着伞的嬷嬷忍不住出声提醒她道。

此人便是她的奶嬷嬷余琴，是先前她母亲都陪嫁侍女，后头得恩典出府嫁人，却遭祸事没了丈夫和女儿，她自幼丧母，嬷嬷待她视如己出。

少女眯起眼睛，伸手折下一支沾了雪的红梅，雪中红梅依旧是那样的耀眼，她不曾见过她的生母，只是听说母亲生前酷爱红梅，她想喜欢梅的女子大抵都不会差了。

三日前她在清扬院自己的闺房里醒来，脑海里浮现的记忆仿佛就像一场梦，真实得令她心生俱意。

可她知道那一切的一切都并非是梦，若她没有那些记忆，只怕这辈子她仍是要重蹈覆辙。

爱错了人，赔了终生，含恨离世。

那样的痛太刻骨，太噬心，她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她也会痛。

他们欠她的，她一定要一一讨回。

“冬日里也就这梅花耀眼得紧，旁的到底是耐不住这天寒地冻的，青瓷你们几个折几支红梅，再随我去给祖母请安。”

掩着眸里的情绪，少女清脆宛如黄鹂初啼的娇音让人听了格外舒心。

“是。”

她便是曾经名满京都的萧妘的女儿沈知凝，同样也是镇南王府的沈大小姐。

都说红颜薄命，这四字用来形容萧妘再合适不过，当年的萧妘是何等的倾城风姿，最后却早早殒命，丢下刚刚出生的女儿。

沈知凝一步一步沉稳的踏向镇南王府太妃所居的荣安院，让门房通禀得允后才走进主屋，进屋后褪下身上的素色氅衣，青丝上可见些许白雪，小脸也被冻得通红。

随婢子走进内室，只抬眸看了眼端坐在美人榻上的妇人后，她压下心头酸涩，只屈身行礼，“孙女见过祖母。”

太妃的身上穿着暗紫色绣着福纹的衣裳，略带几丝花白的青丝只梳着简单的发髻，不比某些人家显摆的妇人穿金戴银，几支玉簪作以装饰，模样庄重得体，让人莫名生有好感。

许是保养得当的缘故，忽略那带着花白的发丝，五十多岁的她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

下人通禀时她还以为自己听岔了，自老王爷去世，她常年静心礼佛，免了晚辈们的晨昏定省，以致荣安院格外的清静，这个从来与她不甚亲近的孙女突然造访，也着实令她惊讶。

看着面前那步步生莲走来的少女，太妃眯起了眸，唇角勾着极浅淡的笑容，“起来吧，外面天寒地冻的你怎过来了？”

熟悉的声儿掠耳，令沈知凝的身子几乎不可见的微颤了下，她稳着心绪，徐徐起身，“谢祖母。”

话落转身看向手里捧着梅花的青瓷，“孙女方才在梅林赏梅，见梅花开得极美，想着折几支来给祖母插瓶也是极好的。”

到底是嫡亲的孙女，多年来也不是对她不管不问，太妃目露几分心疼，看着她的面容依稀可见她年轻时的风姿，到底美人迟暮，从前如何绝色，如今却也老了。

“凝儿有心了。”太妃的语气因她的话多了些温和，“繁菱你亲自替本妃把郡主摘的红梅插在花瓶里。”隐约可闻几分欣喜。

繁菱是打小跟在太妃身边的人了，跟着太妃好些年头，整个府里也就太妃还能唤她声繁菱，旁的人便是王爷王妃也得客客气气的称她声楚嬷嬷。

楚嬷嬷笑吟吟的应了，自家主子能和郡主亲近也是好事，王府也有好几位小姐，可也不过大姑娘得了郡主的品阶，还得当今圣上亲赐慧敏二字做封号。

整个京都得了封号的郡主，除了自家大姑娘外，也不过只有当今圣上胞弟凌王家的两个女儿罢了。

如此殊荣，镇南王又是异姓王，难免风头出尽。

当年是沈知凝出生便得了品阶和封号，其中不乏萧妘和皇后俞莘澜自幼的交情，怕沈知凝一介孤女在王府难立，才给她一个品阶。

沈知凝心头微热，难言的情绪蔓延开来，面对这个本该是她嫡亲祖母的女人，她也不知该如何言语。

祖母待她算不得多亲近，一直都只是不冷不淡的态度，然而上辈子……却是这个老人在所有人都不相信她的时候，站出来为她说话，挺身护她。

“祖母喜欢就好。”十来岁的小姑娘以可见日后风姿，笑起来眯眼的样子格外好看。

平日祖孙情意都很是凉薄，难得见这个孙女娇俏撒娇模样，太妃心头不由得一暖，伸手示意沈知凝到她跟前来。

沈知凝乖巧上前站在她深刻，太妃握了握她沁凉的手，嗔怪道：“你这孩子也真是的，手竟这样凉。”

沈知凝怔住，对于这样的关怀她还是有些不适，很多年她都认为祖母是不关怀她的。

原来，一开始就是她错了。

敛下眸去，就听见太妃道：“还不给郡主拿个手炉来？”

忙有婢子应声去了，太妃看着沈知凝，颇有些责怪，“你身边的人也真不懂事，这样的天要出门也该替你备好手炉等物才是。”

沈知凝身边的嬷嬷奴仆闻言皆跪下请罪，沈知凝亲昵的伸手搂住太妃的胳膊。

“祖母不要怪罪她们，余嬷嬷都有给孙女准备的，只是孙女一时贪玩，流连于美景，手炉已经凉了。”

看着面前娇俏可人的妙人儿，太妃仿佛就像是看见当年的萧妘，萧家的女儿才情教养皆是上乘，若非是先帝赐婚，她的儿子还是娶不到萧家女儿的。

一晃就过去了这么些年，也是那孩子命薄，早早去了，留下孤女，与她一直不大亲近，听了奴仆道她胆怯懦弱，平日见了也与她生疏。

没等太妃说话，已经有婆子进来通报，“王妃带着三小姐和六小姐来给您请安了。”

太妃微蹙了下眉头，似是在纠结何以平日里都不来荣安院的人怎么一下子都来了，蹙起的眉头却是瞬间舒展开来。

“请她们进来吧。”冷淡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

沈知凝今年一十有二，王府的三小姐和六小姐皆是继室冯氏所出。三小姐年方十岁，名唤沈知心。六小姐年方七岁，名唤沈知悦。

沈知心稳重端庄，少年老成，同样城府极深。

而沈知悦娇纵蛮横，不过只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

冯氏带着两个女儿进来看见的幅祖孙和乐的画面，沈知凝乖巧的坐在太妃身侧，人偎在她怀中，说不出的和谐。

沈知凝抬眼瞧去，一身紫红色衣裳的冯氏一如既往的娇媚动人，二十多岁不到三十的年纪最是风情万种时候，可太妃对她是不喜的。

毕竟先前有了萧妘那么个女子做了儿媳，再见了这样的冯氏，两厢对比之下，到底萧妘略胜一筹。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冯氏母女身上，没有人注意到沈知凝看她母女三人时，眸底一闪而过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