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微澜，天边斜阳晚照，恰是倦鸟反林时。林音希与神妤携手而下，身后跟着灵鸢，秦言和语珍。

“掌门师兄，师姐留步。”身后传来文彦的声音，五人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见文彦匆匆而来。

到了几人身旁，文彦行了一礼，道：“师尊言太初峰封闭多时，师姐回来的突然，未及打扫，此刻不便回去，遣我来问问您的意思。”

玉恒历来崇尚道法自然，事必亲躬，诸如洒扫，洗衣之类的事尽是弟子们自行完成，极少使用法术，神妤和林音希少年时，也曾亲自扫过紫薇峰的万级石阶，也因此，语珍能以洒扫弟子之身留下。

神妤想了想：“如此，我就去太常峰住上一段时间。”太常峰是穆歌所主之侧峰，还算方便。

未及文彦回答，林音希便先说道：“穆师妹掌管玉恒上下行赏，事务繁多，更何况她本就有个弟子，加上新收的两个，你就别过去给她添麻烦了，还是跟我回太清峰罢。”

商量的口吻，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文彦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穆师姐作督教的忙，您这作掌门的就不忙；穆歌三个弟子教导不过来，您两个弟子就能游刃有余。

心中虽是腹诽，面上却不曾表现出来，见神妤没有反对，文彦再施一礼，便返回复命。

神妤对此却真的不甚在意，虽说与穆歌同辈长大，但相较之下自己还是与师兄更为亲近，本来只是不愿打扰他处理掌门事物，他即不在意，那便无需再想。在师兄那儿，也能心安理得的偷偷懒。

“莫想着偷懒，”林音希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言儿资质我们有目共睹，再者说你还答应了教导他。”

“不是有师兄吗，”神妤不以为然：“师兄对自己的弟子又怎会不闻不问。”

“庶务繁杂，不堪重负。”林音希神色不变，坦然回答。

“师父难道不亲自教导我们法术吗？”语珍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

“你是杂役弟子，无需太多法术。”林音希毫不留情的指出，脚下未停。

语珍几欲落泪，见前方四人走的远了，跺跺脚追了上去。

不多时，一行就回到了太清峰，只见山高林密，殿宇开阔，山中灵气涌动，花木繁盛。太清殿气势宏伟，比之紫薇大殿少了几分庄严肃穆，又多了几分俯视苍生的慈悲。

进入殿中，林音希便吩咐灵鸢带两名新弟子找个住处，又交代明日辰时大殿集合，再无一句多余的话。

三人应声退下，开阔的殿中就只留下林音希与神妤二人，二人均是修为高深之辈，并不将睡眠休憩看作必不可少的大事，林音希提议道：“趁此夜色，小酌一杯？”

“然。”神妤答道，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侧面墨竹殿，这是林音希百年来一直居住的寝殿，简单大气，两人在窗前竹榻上坐下，林音希一挥手，一白衣少年便手持壶皿而来。

“竹秀，”林音希介绍道：“窗外翠竹聚灵而生。”

神妤了然，天地间灵气汇聚，动物聚灵化作人形者为妖，植物聚灵化作人形者为精，玉恒山清水秀，不时有生灵孕育而出，这样的事并不少见。

酒是玉恒特产的翠瞳美酒，浅酌几杯，神妤面颊上就染上了浅浅粉红，望着百年不曾相见的故人，一时心中激荡，道：“百年未见，师兄英姿不减当年。”其实何止不减当年，若当年是意气风发，锋芒毕露，如今便是沉稳内敛，收放自如，到底经历过仙魔混战，又独自支撑式微的仙界多年，再张狂的人，都会沉稳下来吧。百年时光，就像给一柄绝世之剑，装上了一柄剑鞘。

林音希亦有几分醉意，若是平素，身为玉恒掌门，仙界首座，又那里会容自己心神迷醉：“吾之卿卿，华美如初。”又哪里是华美了，当年是天地的明珠，受尽天地宠爱，如今虽说谈笑依旧，眼底，却藏着厚重的，化不开的痛楚。

两人俱是沉默，良久，神妤开口：“师兄——”

未见说话，林音希已俯身拥她入怀：“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此语一出，两人俱是震惊，林音希有些痴狂，越发用力的把她锁入怀中，神妤思索良久，终于抬手，保住身前之人，出口的，却是冰凉的语句：“君既卿卿，当以亲卿，既不亲卿，何谓卿卿？”几乎已成执念的询问，问的是他，是自己，还是那冷漠的天道？

恍惚是百年前，太初峰的紫竹下，他们，亦是这般相拥。

“师兄师兄，人间的女子都喊自己的夫君叫檀郎呢。”

“胡闹，师尊允你出山，你倒好，尽做些出格的事。”

“不怕，师兄向来护着我的。人间虽说灵力稀薄，可他们过的，到也很是快乐呢。”

“仙门重地，怎可草率。”

“不嘛，师兄。”

……

银铃般的笑声回响在耳畔，神妤收起翻涌的记忆，今日借酒，二人都有些出格了。

退出温暖了百年的怀抱，神妤静了静，道：“师兄对此次薇媚之事有何看法?”说着，将之前的那段记忆传入林音希脑中。

提到正事，林音希也收了心思，百年苍茫，再要两人回到当初的模样并非易事，还是慢慢来吧，“妖族历来混乱，所涉之广，并非我等可以轻易约束，熊族天生神力，不容小觑，而狸猫一族，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纵使当年薇娇有大功于天下，说到底，也算是将功补过，我们不得不防，亦不可逼的太紧。”

林音希没有说下去，当年之事两人都亲身经历，纵是年幼，两人都已经过了千岁，又怎么能轻易忘记。在那场仙魔混战中，狸猫一族本是隶属于魔君殿的，族中又多女子，常以采补之术提升修为，为正道不容，然当年狸猫族长薇娇与两人已故的师兄唐修相恋，在大战的最后阶段带领狸猫一族脱离魔君殿，自己更是以自身性命救得如今的平玄仙尊，生生被击得魂飞魄散，于玉恒留下一个天大得恩情，到如今，于此事上，玉恒反到不易处理了。

“到底也不是很出格，仙界也不好查收妖族中事，随意敲打两句也就罢了。”神妤说道，这样得话，毕竟还是她说来的恰当。

“嗯，也好，”林音希颔首：“待到与师叔，督教他们商量过后，再做决定吧，今日到此为止，尽量休息一下。”

神妤并未反对，这种时候，能休息，尽量还是多休息，于是起身，到了旁边的屋子。

推门而入，神妤不由有些感慨，这屋子，是自己在太真峰是时所居住的，如今百年已过，然程设布局，一如当年，屋中一尘不染，还遗留着淡淡的竹香，想来一直是师兄亲自打扫的吧。

和衣躺在床上，却了无睡意，随手在枕下一找，竟齐齐放着几本人间的话本，神妤不由再次感慨，自己平时爱看看那些人间饮食男女的故事打发时间，父尊一直不允，只得在外出历练时悄悄带回来，此事只有师兄一人知晓，虽不免埋怨，却也次次帮自己躲过守山的仙卫，细看之下，话本竟然是今年新出的，心中不由感慨师兄心细如发又百般体贴。

自嘲笑笑，体贴又如何，白云苍狗，那般悠远，寂寞的时间，终究在两人心间，留下了深深的隔阂，纵是身边万物一切如故，心境，到底不比从前，如今背负着苍生重托，在回想起当年在仙魔混战中以身殉道的亲人，长辈，以及那些无辜死难的亡灵，自己和师兄，又怎么可能做到脱然释怀，又何谈情爱？

想想人世之中的饮食男女，性命也不过百年，却有多少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的赤胆忠心，又有多少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死相许，反倒是仙门之中，门派林立，各自为政，姻缘混乱，甚至罔顾伦常，当真可笑可叹。

罢了，悟道修炼也好，重振仙界也罢，终是推脱不掉的责任，既然是避无可避，那便无需再避，顺其自然，加以控制便好，修炼本就有违天道，逆天而行，自己又何惧所谓命运呢！

月华似潋，繁星点点，明天，会有个好天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