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整整下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才堪堪停下，雨后的空气带着清新的味道，石狮旁的古树上不时有雨滴滴落，小鸟叽叽喳喳的声音重新响起，天空蔚蓝如洗，万里无云，太阳高高的挂在头顶，耀眼的金光直刺痛了路上行人的眼，而跪在那里的两个人，浑身湿透的衣衫也有了干燥的痕迹，黑色长发凌乱，狼狈无比。

云轻旭扶上云若晚略有摇晃的身子，看着她苍白的唇瓣，脸颊却是有一种异常的潮红，他伸手探上她的额头，比她好不了多少的俊颜骤然拧起，果然又发烧了。

他看看这头顶烈日，心中一阵无奈，父亲还真是狠心，竟然真的让他们在雨中跪了一夜，三妹如今情况可不太好，再跪下去，祸可就闯大了——

云若晚勉强睁开双眼，一阵眩晕袭来，她稳住身子，沙哑问道：“什么时辰了…”

云轻旭搂紧她：“快正午了。”

女子扯起唇角，唇瓣却是一阵疼痛，她看了一眼云府依旧紧闭的大门，眉心无意识的拧起：“你是和我一起，还是稍后再回离城？”

云轻旭微微拧眉，道：“我和你一起走——可你也要把身子养好了再说。你如今这幅模样，着实受不得车苦劳顿。”

云若晚摇头，“我没事。用不着调养。”

云轻旭瞪她，“你是要莫忧把这云府给灭了不成。”

莫忧要是看见她这个样子回去，父亲的好日子也就过到头了。

女子无奈，却还是想要辩解，话未出口，一阵脚步声突然传来。整齐有序，人不在少数，中间还有着清晰的马蹄声，两人回头望去，路上行人早已远远退开，一对金甲武士齐步跑来，轩辕寂晟勒绳吁马，跳下马背，见她此景，脸色顿时一变，忙奔至她跟前，蹲下身来细细打量，眉越皱越紧，声音沉沉含着怒气：“阿晚。”

女子扶上他的手臂，摇头，“我没事…”

轩辕寂晟厉声道：“这样还算没事！”他看了一眼云府紧闭的大门，怒意更盛，“你父亲当真狠心，让你在这里跪了一夜——”

昨晚可是下了大雨——

昨日朝中多事，和二弟与父皇议至深夜，宫门落锁，又下了暴雨，父皇留他们在宫中宿下，直至早朝之后才出了宫门，今天未见云擎上朝，还想着哪里不对劲，方出宫门，就听得有人来报，说这人在雨中跪了一夜，他当时听了心惊胆战，恨不得马上来到这里，可他几经思量，还是去见了父皇，请调神武军，开始父皇不答应，还是母后说了话——

他看着眼前这人惨淡的模样，心中一把怒火熊熊燃烧，他蓦地站起身来，大手一挥，“来人！把这云府大门给本王撞开——”

云若晚阻止不及，神武军已听命队列上前，远处的百姓对着这里指指点点，轩辕寂晟却全然不顾，一声令下，“砰——”

“接着撞——”

主子有令，岂敢不从，神武军士卯足了劲，正打算在给上一击，大门却突然打开，原来是守在里面的将士听闻动静，怕外面出了什么乱子，才打开了大门，却不想竟看见了金甲神武军，而轩辕寂晟正在不远处狠厉瞪来，心头一跳，忙出去见礼，睿王殿下沉声说道：“去禀报你们将军，就说本王来访！”

那将士被他语气里的怒气一惊，忙恭敬的说了一声“是”，赶紧跑了进去，神武军士队列两旁，轩辕寂晟伸手要去扶云若晚：“阿晚，你先起来。”

云若晚拂开他的手，惹来他的不满，云轻旭叹口气，说道：“殿下还是别费心了——这人犟得很。”

轩辕寂晟看见他苍白的脸，听着他明显不太寻常的声音，眉头一皱，“你在这里陪了她一晚？”看见云轻旭点头耸肩，一副无奈的模样，气上心头，骤然骂道：“胡闹！”云轻旭撇唇，又听他喝道：“她自己胡闹也就算了，你怎么还能陪她一起胡闹！”

苍梧将军听若未闻，云擎此时已经来到府门前，看见轩辕寂晟，忙上前见礼，轩辕寂晟也回了礼，叶敷垶和云若烟自出府门，就只看得见云若晚，忙奔了过去，妇人看见她此等模样，又疼又惜：“晚儿，你没事吧？”

跟出来的叶承一见了，也是大惊，云若晚淡淡摇头：“母亲放心。我没事。”

叶敷垶闻言，却是更加悲伤，云擎看见云若晚，顿时一愣，眼中一抹痛惜闪过，却很快别过头去，对轩辕寂晟拱手：“不知睿王殿下到此，所为何事。”

轩辕寂晟将怒气沉在心底，脸上挂着他那伪善的笑意：“今日早朝未见将军，听说是身子有恙，父皇可是担心不已，特命我前来探望将军。”

云擎看了一眼队列两旁的神武军士，云若晚也不由扯起唇角，探望？谁来探望的时候用这幅架势，而且还是在这府门前，让被探望的人出来相迎？

云擎自然也知道他说的不过是表面话，却还是说道：“谢陛下关心。老臣身子很好。”

轩辕寂晟笑道：“如此，父皇也就放心了。”他看了一眼云若晚，像是才发现她一般，声音里都带了一丝惊奇：“将军大人，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旭和三妹都在这里跪着？可是犯了什么错，惹将军大人生气了？将军大人，说到底都是您的儿女，犯了再大的错，骂几句就是了，怎么还就罚上了——这跪在这里，多不好看，让人也看了笑话。这将军府，也有面子的不是。”

云擎心中也明白，这人是为跪在那里的人说事来了，睿王和云若晚的交情，他也是知道的。他看了一眼云若晚倔强的表情，心中一阵烦躁，那脸上的苍白让他为昨晚的态度而有了一点后悔，可也只是一点而已。“多谢睿王殿下关心。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况这是我云府家事，殿下天皇贵胄，不敢劳烦殿下插手。”

轩辕寂晟唇角一抽，好一句你云府家事，是了，既是家事，他一个外人，怎么来管？他瞄着云若晚，示意她说点好话，给云擎一个台阶下，可他忘了云若晚是什么脾气，三小姐对他的挤眉弄眼视若无睹，却被云擎的一句话激起了斗心：“我请将军大人明白，晚——从无过错。”

她自称晚，却叫他将军大人。

云擎骤怒，云轻旭抚额，睿王殿下心中来气，三小姐依旧挺直了背影跪在那里，叶敷垶急道：“晚儿，别说胡话。快点向你父亲认错。”

云若晚别过头，犟道：“母亲。我说了我没有错。我这些年，问心无愧。再问一百次，我也是这一句话。”

“你……”叶敷垶又急又气，却是无可奈何，云若烟不赞同的唤了一声三姐，云擎怒道：“你问心无愧？你——”

这人，唤叶敷垶一声母亲，却如此称呼于他——

叶承一忙上前去，好言说道：“我的好外甥女，你可别逞这一时之气，云擎就是这个死脑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啊…”

云擎厉喝：“叶承一，这是我云府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

叶承一没趣的摸摸鼻子，云若晚却是一声冷哼，丝毫没有一点眼前这人是自家父亲的觉悟，云轻旭扯她，她一把甩开，“现在什么时辰了？”

云轻旭抬头看了看太阳，“好像……午时了。”他抓上她的手腕，声音里带着乞求：“三妹。”

云若晚抿唇，死死不应，而云擎还在气愤中，轩辕寂晟深吸口气，又对云擎笑道：“将军大人，三妹在这里跪了这么久，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既然已经惩罚过了，不如就这样算了，三妹也是急性子，将军还是莫要计较，这里这么多人看着，不如进去再说话。免得让人看了笑话。”

其实，云擎需要的只是一个台阶而已。不论怎么说，跪在这里的人到底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他也没有那么狠心。这人在雨中跪了一夜，他又何尝不是彻夜难眠，外面的雨打落在窗前，就像是打落在他的心上。可是，偏偏云若晚这人，她不会说什么好话——

就像昨晚，他明明是出去想要她起来的，谁知道，那一句话就让他怒火滔天的改变了主意。他对昨晚的决定从不后悔，只是有一点懊恼而已，此刻既然轩辕寂晟给他铺了个台阶，若是不顺势下去，也就太对不起睿王殿下的一番好意了。所以，他沉着声音，很勉强的说道：“既然睿王殿下这么说了，那你——就起来吧。”

叶敷垶喜极，叶承一咧开了嘴，轩辕寂晟舒了口气，云若烟伸手要去扶人，云家大少却是愁眉苦脸，三小姐心中冷笑，多勉强的一句话——

“谢过将军大人好意。晚——心领了。”

云轻旭搀着她站起身来，膝盖一阵发麻，险些又倒了下去，叶敷垶忙去扶，云若晚站稳身子，看向云擎，嘴角一扯，云擎皱眉，“进去吧。”

他转身就走，叶敷垶忙扶着云若晚要进去，三小姐却不肯移动一步，看着云擎的背影，淡淡说道：“晚在此，特向将军大人告辞。”

除了云轻旭，其他人都是一愣，云擎脚步一顿，骤然回身，叶敷垶愣愣的看着云若晚，不知所措，“晚儿——你…你刚才说什么？”

云若晚看着她，眸光似有不忍，却还是别过头去，狠心道：“母亲。我要回离城了。”

轩辕寂晟一把拉住她：“你胡说什么！”

这个时候，她竟然还要走？

云若晚扯开他的手，“我没有胡说。你早就知道我要走的。”她看向云擎，看清了他脸上震惊与恼怒的表情，面色无波，冷清道：“我跪在这里的时候，就告诉自己，不论情况如何，我只跪三天。三天过后，我就会回离城。我不认为自己有错。我所做的一切都有我的理由。而我之所以跪在这里，仅仅是一个女儿的本分。可本分也是有限度的。适才，正午时分已过。”

那就意味着，她要离开了。

云擎愣愣的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叶敷垶却是鼻子一酸，有点嘲讽的笑道：“晚儿……”她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人，“你刚刚回来……就要离开？”云若晚闭上眼睛，她却不肯放过，“那你——把我这个母亲放在何处？母亲曾经失去你整整十二年。寻回你后，和你相处的日子屈指可数。七年前母亲也以为你死了，可是……”她的语气近乎哀求，“晚儿，我不怪你这七年为什么不回来，可是——可是，你既然回来了，为什么还要走……”

云若烟也急了：“三姐！你做什么——大哥，你快劝劝她。”

云轻旭面无表情，叶承一忙叫唤：“我的乖外甥女，你生的什么气啊——这里是你的家，你回来了，还要去哪里？”

云若晚的唇抿的死紧，眉心紧紧蹙起，云若烟急道：“三姐——你发的什么脾气，父亲都已经原谅你了，你何苦再惹父亲生气。再说，你就算不为我们，也为了兮兮啊，你的女儿你都不要了么。”

云若晚的脸顿时煞白，身子紧紧绷起，云轻旭脸色一变，忙搂紧她，冲着云若烟一声大吼：“你给我闭嘴——”

五小姐被他一吼，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心中着实委屈的紧，继而脾气一上来，就索性赌气再也不说话。

云若晚对云轻旭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她看着叶敷垶，语气稍显柔和：“母亲。不论我怎么说，哪怕你怨恨我，我今天一定要离开。我没办法在这里待下去。原谅我的自私，我真的不想再留在这里。或许从一开始，我回来就是一个错误，不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叶敷垶忙握紧她的手，她轻轻一笑，“离城还有人在等着我。母亲，或许哪一天我还会回来看你，也或许——真的再也不回来了。至于兮兮，”她忍回眼眶的泪水，“那就让她当做从来没有我这个人吧。”

“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叶敷垶咬牙，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云擎突然吼了一声：“滚——走了就别再回来！”

云若晚看着他，眼中的情绪说不明白，云轻旭扶着她，“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当真转了身，身后的人张唇，话语却生生的堵在喉咙，就连轩辕寂晟，这一刻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铁了心要走，强留又有什么用？

云若晚强忍着身体的酸痛以及胸口闷闷的钝痛感，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去，心中却像是万箭穿心，疼痛自心脏处，四面八方撕裂，就连呼吸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疼，她却不肯停下，一阵眩晕袭来，昏昏沉沉中一点朱红滴落，如同暗夜中最耀眼的玫瑰，刺痛了她的双眼，夜幕完全落下，寒窖冰池，锥心刺骨，意识飘散，耳边只模模糊糊的传来一句急切的呼唤——

“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