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刺目的日光透过窗照进里屋,无垢翻过身,揉揉双眼,睡意朦胧,见世民单手支头正瞧着她,仿佛得到了至宝的神色,爱意绵绵而又小心翼翼,无垢挪了挪身,离世民更近些,细碎的鬓发贴在脸颊,世民抬手轻将鬓发帮她捋到耳后。
“往后……我喊你二郎好不好。” 无垢双臂弯曲支起身子,抬眼看向他,“好。”世民笑着回她道,手轻轻搭在她手上,无垢道“儿时,娘亲喊阿爹三郎,便被魏阿娘训斥,说只有妻才能如此称呼,我便想,我若嫁人,便要以郎君相称。”
无垢的娘亲高氏,虽说同长孙晟情深意重,然终究为妾室,想唤一声三郎便都是奢求,故而高氏嘱咐,若嫁人,必要三聘六礼,明媒正娶。世民不禁动容,握住她的手道“自然是好,我也听阿娘唤爹四郎,你既是我妻,往后,二郎,只许你一人喊的。”
年轻的夫妻眼神里藏不住的爱意,总是不经意间二人眼神交错,紧握的双手几乎也不肯松开,相携着走往前厅,按着习俗,今日新媳妇要烹茶敬双亲,唐公府的一草一木无垢都是熟悉的,只是今日再看来,全然不似从前,她不再是唐公府的客,而是唐公府的儿媳。
前厅,唐公,窦夫人,万夫人以及兄嫂都早已在等候,窦夫人握着手中蓝田玉挂坠道“如今世民这孩子娶了亲,我也了了一桩心事。”
“是啊,这孩子乖张的很,从前说了那么多姑娘,没一个瞧上的,这回定下来,总算是少操些心。”李渊也着实松了口气,万夫人摇了摇扇子,掩口笑道“说来,咱们家同长孙家倒是相似极了。”
窦夫人看向她,几分疑惑便问“何处?”
万氏笑着看了眼李渊,又瞧向窦夫人道“姐姐忘了,当年姐姐才貌过人,姐姐之母北周武帝之姐襄阳长公主替姐姐比武招亲,老爷一箭射中雀屏上孔雀的眼睛这才选为夫婿。”建成的妻子郑莲君在一旁点头道“阿爹阿娘这雀屏中选的姻缘可是一段佳话呢。”
窦夫人听着也露出笑意,转头看向李渊,李渊亦是笑着回她,万夫人继续道“这新媳妇的父亲长孙将军,百步外能射中钱币,一支箭能猎得双雕,咱两家的箭术骑射倒是相得益彰了。”
众人正说着,世民无垢便到了前厅,叩拜过长辈,无垢便一一敬茶,到了窦夫人处,她递上茶道“请阿娘用茶。”窦夫人接过吃一口茶便放下,执起无垢的手,将蓝田玉按在她手心,“四年前你不肯唤我一声娘亲,如今,倒有缘了。”窦夫人柔和慈爱的语气对无垢说着“玉乃天地灵物,能养人,你便日日带着。”
世民自然见过这玉坠,这是外祖母北周襄阳长公主传于窦氏的,无垢正要推辞,世民道“观音婢,阿娘待你这般好,你就不要拒绝了。”
无垢只得叩拜谢过,万夫人接过无垢敬上的茶道“万姨娘没有什么贵重的,只能亲手制个绒花与你作礼了。”丫头拿过木盒,万夫人拿出盒中精巧的绒花戴在无垢发髻上比了比。
窦夫人打趣道“从前让你教我如何制这绒花,你不肯,今儿倒是大方。”二人笑着,窦氏又正色对无垢道“你万姨娘是江宁人,善制绒花,可别小瞧了这草绒花,前前后后须得十几道工序。”
见着窦氏同万氏,一妻一妾,却能相处地和和睦睦,而不像自家,正妻魏氏处处苛刻高氏,无垢心中便更是羡艳窦夫人了。
这日,无垢想起新年时哥哥说的西汉陈皇后的故事,便在书房捣腾,寻找有关的书籍,“姑娘在找什么?”阿绣跟在无垢身后,见她一本一本的翻过书册。
“找到了!”无垢兴冲冲地拿了书坐下翻看。阿绣不识得字,只能在一旁干看着,“姑娘这都看了好一会儿,可看出什么了?”
“唉……”无垢轻叹一口气,“我看了这陈皇后金屋藏娇,千金买赋的故事,倒是有几分同情她。”
无垢见阿绣好奇,便将书中所写说与她听,只想着当年陈皇后与汉武帝青梅竹马,才有了这金屋藏娇的佳话,只是卫氏的出现,使得二人生了嫌隙,陈皇后最后千金买赋只为求夫君回头,却终究落的长门怨恨……
“我同他,亦是年少情意……”无垢还未说完,阿绣便打断她道“这陈皇后可真是霸道,姑娘的性子若是做了皇后,定是个千古留名的好皇后呢。”
无垢敲她脑袋道“尽胡说,被旁人听去了还不知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去。”
“是是是,谨言慎行,姑娘念叨好多回了,我记住了。”阿绣俏皮的晃了晃无垢的手臂撒娇“哎呀,差些忘了,炉上还炖着汤呢!”她着急着跑出书房。
这是无垢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从前明月姐姐也说过“我祝你嫁给一国之君,母仪天下。”
无垢从前冬日咳嗽久了,有些气疾的前症,如今便日日熬着清热润肺的梨汤吃,阿绣端着梨汤进屋便道“听说大夫人前几日同大公子闹脾气了。”
“嗯?”无垢放下书,揉了揉头道“大嫂?她就快临产了,许是脾气大些吧。”阿绣摇着头,晾了晾碗中热气“不是的,说是因为夫人就把祖传玉坠给了姑娘,她早年嫁进府,老夫人只给了她一对金镶玉的钗子。”
这便是大家族的烦处,好东西给了谁,没给谁,谁的好,谁的孬,都要比一比,那日敬茶时无垢倒是没留意,想不到大嫂因此闹脾气,“大夫人年纪又不小,还计较这些。”阿绣向来维护自家人,便愤岔起来,无垢细细想来,毕竟大嫂是李家的长媳,若是世袭唐公的位置也是长子在前,窦夫人却将祖传宝贝给了二儿媳,大嫂不仅为自己不平,更是为了自己的丈夫。
“好了,别再说了,搁谁身上都不好受,你去,高家陪嫁来的全福嬷嬷,你请她来。”全福嬷嬷曾是裁缝出身,做的一手好针线,无垢请她教学,好给大嫂腹中的孩儿做几身衣裳,尽一尽做婶婶的心意,也算是消消大嫂的气。
高府中丫头忙着打扫收拾,只为着新媳妇回娘家,姐姐明月也晨起做些无垢爱吃的点心,哥哥长孙无忌早早地站在大门口望着街口。
一路上世民虽是时刻握着无垢的手,但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不过是遣了大哥去镇压起义罢了,你何故如此担忧?”无垢轻声一问,颠簸的马车中,世民揽过无垢,让她靠在肩上道“不是谁去的问题,放眼这天下,又有几处安生地。”
近几年主上多次出兵高句丽,又贪于享乐,凡抵达之地必大建行宫,连唐公辖下也修建了晋阳宫,尤其是洛阳那东都行宫,建造时曾每月调动青壮年男子两百万人,累死饿死都是常事,满大街的童谣也都是“生如驴,驮木易,天下死于役。”
自大业七年起,各地起义不断出现,唐公李渊手握兵权,主上下旨将他又加山西河东慰抚大使一职,镇压起义,抚慰百姓,李渊不得抗旨,便称患疾,暂由儿辈代职,大郎建成等不到妻子生产,便要领兵赶往河东。
“我虽不曾出户,却也知满街饿殍,听闻主上造轮渡,各地征招男丁,唯独山西派遣的最少。”无垢挑起帘子,看了看街上,虽还有行人,却不似从前繁华,“阿爹良善,但凡家中有老的独子都没有列入男役。”世民皱眉道“陛下虽怒,但终究是保全一方百姓了。”
平日见到李渊,他都是一副清闲模样,事关百姓,他却一人扛下罪责,为保一方百姓,全然不顾身处朝堂的宇文家添油加醋在主上面前诋毁。“男子都被抓去服役,好好地家都只剩得孤儿寡母。”
无垢自幼孤苦,深能体会到这般凄惶,“谁不愿过天下太平的安生日子,若不是无路可走,也不会起义跟朝廷作对。”不想这番话竟是柔弱女子所想,世民眼神中便有一番赞叹,无垢发觉话中僭越,轻声问道“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世民只是愈发握紧了她的手,没有说话。
到了高府门口,男儿们正在卸货,街上的乞儿见着马车后的省亲礼物纷纷围上来,李宝正要驱赶,无垢便制止了,还把车上现成的吃食分与他们,其中一老乞抱着婴孩跪拜道“谢谢女菩萨,谢谢女菩萨……”其他乞儿也跟着叩拜,无垢很是窘迫,世民拉起无垢的手走进府门,回头嘱咐李宝将车上能予人的都予以他们。
世民同无忌本就是好哥俩,如今世民成了妹夫,无忌成了大舅哥,变更是一家人般亲近。小桌上摆了四盘点心,都是明月一早做好的,无垢也不客气,只尝一口,眉头便一皱“姐姐这回做的可忘了放糖?”
“放的少了些。”明月拿起小食道“如今日子愈发难过了,缺盐少糖的。”见着高府度日艰难,明月还做了她最爱的吃食,府外乞儿饥一顿饱一顿的讨生活,无垢满心愧疚地放下手中的点心,“我不吃了,咱们拿给外头的人吧。”
“我的傻妹妹,救济的了一人你能救济全天下讨生活的人吗。”无忌坐在一旁正跟世民谈论着时事,随口插一句嘴,明月也道“是啊,即便有钱他们也不要的,这些讨生活的人多是家中男子服役失了消息,断了生计,不得已满街讨食,咱府里粮食也有限,帮不得他们许多了。”
新媳妇回娘家省亲本是欢欢喜喜,无奈见着如此状况,无垢心里也高兴不起来,“不少地方百姓起义,阿爹受命镇压,若不是断了生计,谁不愿太平盛世。”世民俊朗的面容有几分不满之意,正是少年不惧的年纪,满心立业的豪情,如此乱世,更让世民澎湃起济世安民的热血。
“我本还想考入仕途,将来可以为国分忧效力,可如今世道,怕是不久后温饱都难以为继。”无忌亦是如此,此时血气方刚的梦想便是步入仕途,将来延续先父的美名,替父亲实现辅佐盛世之君的遗愿,可如今,官员各自为政,叛变之人不在少数,怕是梦想还没站稳,便被浇熄了火苗。
李宝进屋回话说是礼物已清点入了高府库房,世民只点一下头,继而问道“阿舅祭拜完成了吗?”“高大人同高夫人已经回来了,现在前厅等候了。”得知高士廉已回府上,世民无垢便以娘家父母之礼拜见,二人也在高家小住三日。
雨过天晴的日子,回唐公府的路上便听闻,大哥李建成代父任职的路上,击败毋端儿带领的起义军收编万人的消息,进了家门,见着家丁正牵着一匹高头大马要去喂草,世民问道“府上来了客人?”“来了个大将军呢。”家丁不认得来人,只知身份是个将军,世民儿时便想做个将军,如同无垢的父亲长孙将军那般,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打得胜仗,可从小到大还没有见过将军,他便回头对无垢说道“我去瞧一瞧那将军,看看是不是书上说的那般神勇。”
“此等万险之事,怎可用刚入编的兵马?”李渊的声音不响,在屋外也听的模糊,后又闻将军高声道“正是万险才不计较这些,你只管把毋端儿的起义兵马交予我便是!”
“主上安危岂容如此敷衍了事,此事我断不能答应!”李渊说完,那将军像是动怒“雁门乃是你辖近之地,如今主上被困,你断逃不了干系,借你兵马救驾正是你表忠之时,你一再推脱不肯,不顾主上安危,可是起了谋逆之心!”
“大夫人要生了,快去叫人啊!”院门口丫头急切的一喊,着实惊着偷听的世民,屋内的将军即刻开门,他回头看了看李渊,李渊探头见是世民,便拉他进屋,复而关门“犬子尚小,将军不要在意。”
世民这才看清这将军模样,并不像书中那般高大挺拔,而是微胖之人,鬓间须发灰黑白三色交杂,年纪也比阿爹李渊大许多,许是征战惯了,眼神很是警惕,他瞪着世民道“你听见了什么!”
“主上被困雁门。”世民毫无惧意,初生牛犊那般看着对方继续说道“将军找我阿爹借兵马。”那将军名叫云定兴,是主上亲兄长杨勇的岳父,现为大隋左屯卫大将军,如今主上被突厥始毕可汗围困在雁门,突厥大军人马之多,只靠云将军手中兵力断不能抗衡,离雁门最近的唐公手握兵权,又正好收编了万余兵马,面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说的不错。
主上被围困的消息,此事一旦传出,可不是大大助长了起义兵的气焰。云定兴手移到腰间握住刀柄,李渊早已取下墙上挂弓挡在云定兴面前,见着二人剑拔弩张,世民倒是毫不慌乱,抬手按下云定兴的刀柄,这一举动已惊得李渊额头冒汗,“将军不过是要救人,我倒有法子。”李渊紧张的汗顺着髯发滴到地上,而手中的弓依旧挡在云定兴面前丝毫不敢松懈,不想竟听到云定兴道“你说说看。”
“这刚收编的兵马是叛乱旧部,自然不能用,将军手中不说数万,万余人总是有的,至于法子。”世民转了转眼珠道“将军带上我一同前往雁门救驾,我便告之将军。”云定兴听后,只是皱眉思考,区区十几岁少年的话,可信否?主上安危能否听信与面前这个与众不同,毫无怯色的少年,李渊却急忙道“胡闹!突厥凶恶,岂是容你玩闹之地!”世民悠悠道“那怎么办,我既然知道了这个消息,将军留不得我。”
“好小子!命是你自己的,能不能活命,就看你自己了。”云定兴思量一阵,竟应下世民,带他去雁门。
听闻世民要去雁门救驾,建成妻子郑氏生产反而成了次要之事。无垢得知消息,只问了句“何时去。”他随云将军出征那日,无垢连夜打了平安结系在世民手腕上,泪眼盈盈,却没有让眼泪落下,拉着他的手道“早点回来。”
郑氏生了个儿子,建成不在身边,得知消息便书信告知,这是李家第一个孙辈,应当承继宗祠,便为孩子取名承宗。
主上被困,这非同小事,云定兴此去也不能定保平安,无垢便日日随着窦夫人抄经祈祷,李渊也派了李宝和几十精骑保护世民。雁门离太原不远,这一路云定兴倒是同世民聊的投机,不想二人年纪相差两代人,云将军很是欣赏这个年轻人,虽是鲜衣驽马的皇亲贵胄,却全然不似一般的纨绔子弟,此去救驾艰险异常,他却主动献计随行,好似有一种无所畏惧,势在必胜之气于心,这样的少年郎,的确闻所未闻。
“看见了吗,那里全是始毕的人。”云将军指了指远处的兵马,朝世民说道“不止这些,近年来突厥兵强马壮,我大隋军队还不如男役多,单从人数便难以对抗。”始毕可汗自然也发现了救驾人马,两军对峙了好些时日,云定兴起初不明白,大热的八月天,这些时日世民让士兵轮流击鼓,夜夜点起数不清的火把,但也不出兵,后来才想通这假造兵马充足,援兵将至的假象。
然而始毕并没有因此怯战,突厥的兵像是不惧酷暑似的,相反,隋兵的击鼓声也是日渐低落,眼见着救驾不成,粮草几近断绝。云定兴正要拿世民问罪,只见世民不紧不慢,每回都说“再等等。”
“等等等,等到什么时候去!”云定兴一拍桌子站起,地上的黄土沾染了他的战靴“你小子,神神秘秘,没个准信儿,别以为你老子跟主上是堂兄弟,你就能逃死罪,再等下去,还没开打兵全饿死了!”
世民起身道“将军息怒,大丈夫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饿死也忒窝囊了些,将军安下心,世民有把握,早则这月底,晚则下月初,始毕必然退兵。”云定兴不解地转头看向他,世民继续道“云将军要做的就是激励士气。”
月初,依旧是炎热的天气,如世民所料,突厥拔营北去,云定兴却不明原因,也从世民口中问不出什么。这是世民第二次见到杨广,只匆匆一眼,上一回还是四五岁的年纪,那是全家还住在西京,虽说主上挥霍无度,贪欢享乐,但世民对他却有几分敬重,且不说主上是他表亲叔伯,单单是开凿了京杭运河、修筑长城,便是造福后代子孙的功德。
主上瘦了许多,也苍老了些,云定兴这个老顽固从不愿承认旁人比他功高,而这次,他却在主上面前极力夸赞世民年少有为,救驾有功。“李世民?”杨广换上新衣,听了云定兴的夸赞,他口中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哪个李世民?”“禀陛下,是唐公李渊家的老二,此次救驾是他献的计谋,我军无一人伤亡,便救得陛下,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杨广听到唐公李渊时,眼中瞬间的变化,便道“宣他进来。”想到这不可久留的雁门,杨广只想即刻离开,继而道“还是让他到御驾上候着吧。”杨广瞧见世民,眼前这位年轻人俊朗的模样,清澈的眉眼,尤其是眼神中的桀骜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时杨广无所畏惧,征战四方,年纪轻轻便封了晋王。
“坐朕边上来。”杨广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你用了什么法子,不出一兵一卒,让始毕撤了兵?”杨广看向世民,这孩子确实不一样,见了当今圣上眼中也没有惧意,听得世民道“请陛下降罪。”
“降什么罪?”杨广不明所以,世民这才说道“单单是假造出援军并没有让突厥撤兵,始毕之所以撤兵,是因为世民仿造了陛下墨宝,请了义成公主助力。”
“佑宁……”义成公主杨佑宁是杨广远亲堂妹,先帝将她加封公主,顶替了兰陵公主的和亲,她先是嫁于启民可汗,后又续给始毕可汗为妻。义成公主收到的信是世民仿造的,然而字迹却与杨广几乎无二,她便传讯与始毕可汗道‘北边有急’,始毕可汗犹豫良久,终于舍弃了围困,北上救急。
“你会仿朕的字?”杨广说的缓慢,看不出喜怒,世民道“世民酷爱书法,陛下的字自成一派,非常人能及,世民大胆仿了几字。”杨广并没有大怒,只是道了两个‘好’字。
李渊得知主上平安,便急忙上奏请求让世民回家,杨广也便直接回了‘准奏’,知道世民爱马,还赐了御马于世民,此刻才赶来的宇文化及便道“唐公这小心思,区区小儿,还怕陛下扣着不放不成。”
“说得好听!”杨广怒骂,宇文化及急忙拜道“陛下息怒。”杨广瞪他一眼道“朕被围困雁门多日,你跑哪儿去了?现在来说这话!”
宇文化及叩首请罪,后道“陛下不知,老臣在西京料理国事,听闻陛下遇险,又闻一些谣言,故而来迟了。”
杨广本就疑心重些,又笃信风水异象之说,听闻谣言一词便警惕起来,宇文化及道“陛下被困雁门时,西京传出桃李子,有天下,杨氏将灭,李氏……”他还未说完,杨广已打落一桌的笔墨,“此番救驾之功,当属李家!”
“陛下……”宇文化及一副忧心模样,“陛下可还记得,当年陛下所梦之景,短木,幼子,洪水入殿,与今日谣言全然相合啊!”
“回宫!回宫!”杨广到底有几分动摇,匆匆回了西京去。
无垢和窦氏正从祠堂回来路上,忽然见街上慌乱,马车也加快了回府的速度,唐公府里得了消息,也是一阵嘈杂,原是叛乱贼帅甄翟儿带兵直太原,唐公手中兵马大多派与建成驻扎河东,只有小部分还可调动,李渊仍是留守了多数人保卫府中家眷,只带其余小支队伍出击抗敌。
好在家中有元霸元吉,虽是年纪小,武功造诣却高,尤其是元霸,力大无比,即便朝中一等武将都敌他不过,叛乱自然也不敢轻易造次,只是李渊寡不敌众,甄翟儿人数便胜了一筹,将李渊兵马包围其中。
世民在回来路上听闻甄翟儿进攻太原,父亲被困的消息,与李宝及几十精骑快马赶回太原,许是救父心切,世民毫无惧畏,御马提弓,几次上前的反兵都被杀退,从未沾过鲜血的双手,在这次救父的行动中,拉弓有力,百发百中,长孙无忌得知消息,亦是带了高府的侍从赶来解救,李渊趁机召集仅剩的兵马与世民无忌内外夹击,杀退了甄翟儿的叛兵。
这一战,是世民第一次在战场上沾染鲜血,杀得横尸遍地,步步血坑,见到父亲的时候,世民的双手依旧在颤抖,甚至拿不住手中的弓,头盔铠甲上满是血污,亦是一身戎装的李渊大步向前,“吾儿英勇!”难以置信的是救出自己的竟是十六岁的儿子,他从未见过沙场厮杀的场面,从未扼杀过生命,如今却将千百人的军马节节杀退,叛军首领仓皇而逃,自己,的确是低估了二郎,他心中不禁想起世民四岁时善相书生的卜言“公贵人也,亦有贵子,此儿贵子,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年将二十,济世安民。”‘世民’二字,也是那时改成,不过,这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世民的生辰命数,能否担得起这贵重的八个字。
听闻唐公回来的消息,无垢随窦氏到门口迎接,不知世民和无忌也在,见着满身血渍的世民,无垢都有些不敢相认,她不敢想象世民经历了怎样的血腥场面,才会是眼前这番模样。
“二郎……”无垢眼中隐隐含泪,顾不得世民铠甲上的血污,便上前紧紧抱住他,世民腾出一手,给她看手腕上牢牢系着的平安扣。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窦氏也松了口气,继续道“你们爷俩也赶快去洗洗换身衣裳吧。”
一切都安稳下来,无忌听着世民讲这一回的见闻,说到最后,世民看向无忌,“这回上雁门,我还听说了一些谣言。”
无忌一听便知不是好事,“宇文化及来时说的,西京传的桃李子,有天下,杨氏将灭。”世民还听到后文还有‘李氏’二字,无忌手沾茶水在桌上写下‘李’字,念道“李,有天下,李氏将兴?”
“这便是险处了,那年我还小,主上梦见一小儿浮在木上,被洪水冲进大殿,便说是李姓男子,名中带水之人,将作天子,那时还将成公李浑拷打发配。”世民说的事,无忌儿时便听闻过,他接道“那时先父还为李氏求情,主上听信宇文氏的谗言,硬是不听忠言。”
无忌擦去桌上水渍道“陇西李氏乃大姓贵族,手握兵权,你又救驾大功,主上再听信谗言,也不敢对李家如何。”
回高府的路上,无忌一直想着这几句谣言,他记得阿爹曾说过,观音婢是长孙家一步一磕头求来的女菩萨,她小时候卜卦先生测了生辰,卜言“坤载万物,德合无疆,履中居顺,贵不可言”这样的贵女如今嫁入了‘李氏将兴’的唐公府,是寓意着什么,还是巧合而已?
“弟弟!弟弟!”无忌还没下马,路边忽然冲出一人拦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只是从满是泥泞的脸上瞧出模样,这难民模样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大哥长孙无宪,当年把无忌兄妹赶出家门的长孙无宪。
原是他靠着祖上阴德做了闲官,却跋扈乖张,被贬了官,一路讨饭到太原,家眷病故,自己也成了难民,好不容易到了高府,却不被待见,只能在府外等着无忌。被赶出家门,是何等的耻辱,无忌自是此生都不会原谅他。
他趴在地上,抱住无忌的腿求一口吃的,无忌踢开他顾自回府,终究是同父之情,血浓于水,他依旧遣人送了吃食出来,至于后来他去了哪,怎样了,无忌也不再过问。
天气愈发冷了,还下了几场雪,难民远远不止长孙无宪一人,因着起义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地里颗粒无收,窦夫人裁了些府里的家丁丫头,给了他们银钱粮食,许他们回家,作为陇西的大势力,唐公府便门厅施粥,救济灾民,高府及建成妻子娘家郑府均供了粮食来,窦夫人万夫人日日熬粥蒸馍,无垢和郑涟漪忙着做些轻活,一布施,灾民便是四面八方涌来,再这样下去,府中存粮也会不够自给。
“二哥怕什么?府上没了,天下粮仓还有许多呢!”元霸扛着四袋粮食往大锅处走着,回头对世民说道,隋文帝在世时便重视粮仓修建,各地粮仓储量惊人,如今起义不断,难民无数,若是开放粮仓,着实能够保证民生。
世民和无忌寻了李渊到书房议事,说是打开洛阳城东北部的含嘉粮仓,李渊大为不许,说是洛阳的含嘉粮仓建于隋大业元年公元,是用作盛纳京都以东州县所交租米供皇家所用,重兵把守,怎能随意开仓放粮,先帝主上从没有开粮仓赈济的先例,作为臣子,怎能自作主张。
正说着,李渊又收到建成遣人送来的密函,说是世民放走了起义的反贼。“胡闹!私放反贼可是死罪!”李渊把密函握成团扔进炭火盆里,私放起义反贼的事,便不再有人提起,而世民,却就此结交了诸多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