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邹叶云
第三十五章 邹叶云

再说朱祁镇,自达那晚,于西直门外的运河北码头处展眼吊斜晖,怅望河上远去佳卿后,便派的锦衣卫指挥使袁斌骑马,日以继夜地一路飞奔,操着陆路赶到了大运河南岸码头的时候,不早不晚地,甫与正欲下船的周刚遇见。跃下马背,一袭微服的锦衣卫指挥使袁斌,掕着马鞭负手阔步地走到周刚面前,话语利落道:“陛下有旨,令周将军即刻返京!”周刚狐疑,蹙眉打量着袁斌问道:“您是…”袁斌从腰间拿出了一块儿金牌,启口极为利落地说明来意道:“我乃锦衣卫指挥使袁斌,奉了陛下的指令,前来码头与将军碰面,将旨意带到!”见此,周氏母子方才知晓缘故,了然地“哦”了声儿道了句:“原来如此。”袁斌下意识地往他们母子身后望了望,却没有见到皇帝的心上人,不禁心下一沉。转回目光瞬了眼周刚母子,见周茹氏面色苍白,精神显然比不得先前,不知是车舟劳顿之故,还是因失去的孙女,伤心欲绝致使如此。那周刚倒是与以前一样精神抖擞,孔武有力。袁斌想,作为父亲,女儿身遭不测,夭折不过数日,却丝毫不见他有何沮丧之态。这要多无情冷漠,才能做到如此?难怪,连陛下都恼恨他!想到这里,袁斌不禁扯了下嘴角,勾出一抹令人难以察觉的冷弧。他压抑着心里的鄙视,明知故问道:“周姑娘怎么没有与你们一起来杭州呢?”提到周允贤,周刚母子具是深深哀叹,尤其是周茹氏,一个忍不住又捂着脸痛哭了起来,痛苦地摇头,泣不成声。扶着她的两个丫头也淌眼抹泪,眼睛都红了,打着哭腔道:“求袁指挥使再莫要在老太太跟前提姑娘了。我们坐船一路往南边走时,姑娘就老大的不痛快,懒得吃喝,也懒得与人多说一句话,任是谁劝也听不进半个字。”“神情恍惚,一副的生无可恋。那天晚上,我们都在陪老太太说话,忽然就听见“噗通”一声儿。起初,我们还当是河上的打渔的声音。可是,当老太太要奴婢去仓里请姑娘出来散心的时候,才…”话说到这里,桂枝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那被五六个丫鬟搀扶的周茹氏,听着桂枝的叙述,想着孙女被逼自杀的不幸,又嚎啕了起来。“我苦命的贤儿啊,苦命的贤儿啊…”一旁的周刚,忙劝着母亲道:“母亲,母亲您老要保重身子啊。允贤这孩子在外行医,救了不少的人积了福报,老天爷不会这么无情地带走她的。她不是说,要,要做大明第一的女大夫吗?没有达成心愿,她又如何轻生?”周茹氏忽然制住哭泣,转脸狠狠地瞪了一眼儿子,却也懒得说话。掀着眼皮儿撇了周刚一眼,袁斌心下腹诽,他倒是还没有泯灭了人性。收回思路,袁斌抬起脸,赔笑说道:“是啊,周将军说的也有些道理。”周刚看向他问道:“袁指挥使,那么,我们回京是坐船呢,还是坐车?”“还是坐船吧。我来之前,陛下特别嘱咐我,让我务必转告将军,令堂年纪大了,又遭遇孙女不幸,伤心过度,身体定受不得马车一路颠晃,要是周将军询问是坐船,还是乘舟,就让我专呈圣意恩准你们乘船返京。”这也的确是朱祁镇的本意了。经锦衣卫指挥使袁斌的口中说出,传至周氏母子耳中,自是将他们感动地无以复加,深觉这小皇帝果然是不错的。感激之余,周刚也深深地明白,朱祁镇这也是看在允贤的情分上,才对周家的事情如此上心。也足以见得,皇帝对允贤的喜爱是真心诚意的。作揖,向袁斌转达谢意后,周刚躬身对含泪的母亲道:“娘,您听到了吧。陛下如此关照周家,也是因为我们是允贤的亲人啊。允贤有陛下这般疼爱怜惜,上天也会保佑她平安无事的!”周茹氏凌厉地瞥了儿子一眼,叹息了声儿道了句:“但愿如此吧!”说着,看也不再多瞧儿子一眼,吩咐丫头芪儿和桂枝扶着自己回到了客船上。当着外人,母亲就如此情绪化的不给好颜色,周刚面上有些尴尬,不太好意思地,向袁斌抱拳示意了一下后,转身走过桥板再次走上来的这艘官船。袁斌跨上马背后,手拉着缰绳调转马头,往京城的方向一路驰骋而去。其实,朱祁镇委派了两路锦衣卫前往江南,一路是指挥使袁斌带队前去杭州运河码头,传旨给周刚,令他即刻返京回家。另一路则往江南而去,寻找有可能还活着的周允贤。他相信,这世上会有惊喜等待着他。坐了几天的船,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到达了杭州,周允贤随着戏班子的一众戏子上了岸。溺水时,衣服都湿透了,在船上也无法晾干。在到达江南之前,周允贤穿的衣服,都是邹叶云的。一袭粗布衫裙外,罩着深蓝色百蝶长比甲。,腰上系着粗布汗巾。三千青丝一分为二梳成双环垂挂髻,只是头上再无珠环玉翠的点缀。周允贤虽不算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却气质可佳,端庄娴雅,颇有些母仪之态。这让她即使穿着粗布衣衫,小家碧玉的打扮也难掩皇孋资质。戏班子的人多,一概钱两也是有限的。是以,王道岭只得自己出钱雇了几辆没有棚子的马车,载着大家一路往苏州而去。周允贤性格豁达,为人善良厚道,又懂得医术。在船上时,她就曾经救治过戏班子里的戏子,解除了他们的病痛。是以,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周允贤在戏班子里的人缘越来越广阔了。大家也都很喜欢与她相交。尤其是邹叶云。虽说她从小就跟着戏班子,与一群没有多少文化,地位低下的人在一起,也没有读过书,大字不识一箩筐。但她喜欢,羡慕读过书,有文化,懂得礼节的人,就比如周允贤。自从与周允贤相交后,她便缠着周允贤教她识字读书。在戏班子里也没有别的书籍可以读,周允贤就用戏文来教她认字。邹叶云聪明,也肯下功夫学习,十多天,她就认得了百十个字。相熟之后,两人聊的话题也越来越多。这天坐在马车上,邹叶云说到了自己身世。她说:“王道岭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了。若是没有他的相助,我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周允贤挑起眉梢,好奇地“哦”了声儿,一脸的愿闻其详。“我记得那日是上元节,一到晚上,家乡的大街上就特别的热闹…”说着,邹叶云慢慢地将自己置身回忆之中,幽幽地说道:“你不知,我从小就没有了爹娘,五岁上就寄养在祖母家里,由姑姑姑父养着。姑姑姑父虽好,却总也比不得自家爹娘亲。寄人篱下,总归矮了人半截。”周允贤虽体会不到个中滋味,却也能想象得到邹叶云人在矮檐下的自卑。虽是官府小姐出身,却又不似官府小姐那般惯养娇生,养尊处优,还得时时处处看人家眼睛鼻子行事。这么想,不去体会也能觉到不爽了。正思想着,耳畔再次传来邹叶云的追溯。“我四岁那年元宵节,舅父让家里的仆人带着我们几个姊妹兄弟去逛庙会,看花灯。那天晚上,街上闹狮子耍龙灯好不热闹,看花灯的人如山似海,茫茫人群看不到尽头。”“你不知,我姑爹的那小厮,是个惯会看人下菜碟的势利鬼。挤在人群里,我的几个姑舅姊妹都被他护在身边,仔细地比老母鸡也不差多少。偏偏把我这只鸭子丢在一边不管不顾,跟在他们身后挤来挤去。”周允贤奇道:“若是把你丢了,难道他就不怕你姑爹打他?”邹叶云冷笑了声儿道:“鸡窝里哪里容得下鸭子?多一人就多张嘴抢吃的。自己家人都还养的艰难,何况还要养活我这个外人?谁有不多嫌的?”周允贤心有了然的“哦”了声儿问道:“然后呢?”“就在我沉迷一盏小兔子花灯,看得入神时,身后忽然有一人捂住了我的嘴,还一个劲地将我拉出人群。我怕得想叫喊引起自家姊妹注意。可是,那人威胁我说,若是敢哭闹他就掐死我。我果然被他吓住了。”“就这样,我就被他带走了。拐了人牙子自然不敢在本地逗留,十五当夜就搭了船,将我带到了他老家榆林。他平素正经事一丝儿不干,整日里正经事不做,一旦喝酒赌博输了钱,回来就拿我撒气,又打又骂。”“三天两头地不给我饭吃。打骂,饿肚子,倒是小事,我能忍耐的都忍耐了。可是,让我无法忍受,也不能忍受的是,他竟还是个禽兽不如的杂种被他拐来的女孩儿。不止我一个。那些女孩儿也是从小句被他拐来的。“说等我们这群被拐来的女孩长大了,他就将我们中有些姿色的卖到妓院换钱赌博。一次,他赌博赢了钱,在外面与一群狐朋狗友喝多了酒。回来就当着我们几个女孩的面儿,将其中的一个年仅十岁的女子给糟践了。”“当时,我们几个年纪小的女孩子,还未经人事却眼睁睁地看着那种情景,真真让人无法忍受。总害怕那冻不死的杂种,将爪子伸向自己的身上。幸得我们当中有个叫黄莺的小姐姐在那死鬼回屋后,建议我们越窗逃跑。”似是说得有些累了,邹叶云停顿了下来。周允贤体贴地拔掉水壶的盖子,将满满的一罐子温水转脸递给她问道:“怎么从窗户处翻出去呢?难道,他每次出去,都将门锁上吗?”语气有些义愤填膺了。邹叶云点了点头,证明了周允贤的猜测。周允贤问道:“为何官府不将他抓起来呢?要知道,除了被抄家的官员家眷,仆奴外,朝廷是不允许有人牙子拐卖人口的。”邹叶云苦涩地一笑道:“允贤姐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对外头的事情一无所知。所谓民不告,官不究。没有人知道他是拐子,还以为我们都是他的女儿呢,如何将他告到官府?再说,又不碍着谁疼谁痒,谁管这闲事?”“不过,这死鬼倒是担心我们一个受不了,跑到官府去告状。届时,他才吃不了兜着走呢!是以,每日出门,他都会将大门锁上。还威胁我们说,若有一人敢跑出去被他抓回去,就将我们变成没人要的破鞋。”周允贤愿闻下文道:“你们又是怎么逃出来的?”邹叶云回忆道:“直到次日早起,才发现那被奸污的小姐妹,用自己的汗巾子悬梁自尽了。就那样,那冻不死的杂种竟不让我们出去买棺材,依旧将我们和死尸关在房子里。说,等他回来再将死尸扔到山上野外喂狼。”周允贤愤忮地道了一句“竟是这般禽兽不如的畜生!”“黄莺儿姐姐大着胆子,用铁锤子将木窗砸了,我们才趁机逃了出去。先找了地方将尸体潦草埋葬。后来,便各奔东西。那小姐姐担心我年纪小,没有人照顾。就与我一路往京城跑。”“沿街窜巷地讨饭,有一顿没一顿的。还遭人受欺负和羞辱。这还算好的。运气不好时,不但讨不上吃的,还会遭主人家放狗追赶。你是无法想象得到,我们那时过得是什么日子,遭的是什么活罪。”“终于有一天,那一直照顾我,保护我的小姐姐受不了了说,与其这么活得猪狗不如,倒不如将自己卖到大户人家当丫鬟。虽然低贱却也衣食无忧。”周允贤歪着头问道:“后来呢?她真的将自己卖到大户人家了吗?你,又是如何被王道岭救了呢?”心下暗付,真好丫头,小小年纪便懂得穷则思变,不甘命运摆布。果然可敬可佩!遇到这样的姐妹,也是叶云不幸中的万幸了。但闻邹叶云继续道:“我们一路讨饭到了保定。路上,遇到了个好心的人塞给了我们一些碎银子。钱不多,但对我们这样的叫花子来说,跟万两黄金也不差多少了。进了保定城,走在街上,就能闻到香喷喷的烤红薯的味道。”“那香味儿,馋得我直咽口水。她比我大,待我又极好,像个亲姐姐似得。见我一直盯着烤红薯的摊位,便拿了碎银子去给我买。临走时,她说让我在原地等她。可是,街上的人非常拥挤,走散了,就再也难以找到彼此了。”“她走了没多久,我就被洪水般的人流带着,不知不觉离开了那条街道。对保定不熟悉,我也不知该去哪里找她,一路喊一路找,越走越远。急得我哇哇大哭。也是我倒霉,冤家路窄,竟然在保定,再次被那杂种遇到了。”闻此,周允贤自然明白她话中的“杂种”指的是谁。想象着邹叶云再次落到他手里的情景,周允贤竟有种身临其境之感,不寒而栗的竖起了汗毛。邹叶云道:“他将我带到郊外的一个茅草屋里,野兽般将我的衣服撕碎,别提多恶心了!”“算我运气好,造化大。就在他快得逞的时候,王道岭和戏班子赶来救了我。王道岭告诉我说,他们是刚好路过这里,听到我喊救命才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茅屋的。就这样,他可怜我身世悲苦,就将我留在了戏班子里。”听到这里,周允贤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抚着邹叶云的后背庆幸道:“真亏得王道岭赶巧了,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了。”“是啊!所以,我这辈子最感激的人除了你之外,便是王道岭了。他既救了我这条命,也保住了我的名节,更是没齿不忘了!只是她…”话说到这里,邹叶云叹了口气道:“我并非将她忘记,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一面唱戏一面找她,却毫无结果。不知她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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