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屋檐下的雪(上)
第二十七章 屋檐下的雪(上)

周允贤是腊月初一回到自己家中的,一进家门儿,便瞧见久久不见的汪美麟也随着祖母,父亲站在院子里迎接她,瞧见汪美麟的气色,容颜较之过去好了许多,精神焕发,面颊红润。

一袭新色的锦缎绣花披风,罩在湖蓝色立领长袄外,由玫瑰紫绣花马面裙相配,倒是比以往更显的富态了许多。

与她相见,汪美麟微微一笑,犹如春花绽放,绚烂美丽。

半年未见,汪美麟虽还是一副姑娘的装扮,却明显比以前成熟了不少。更显目的,则是她发髻中插着的银白色灵芝钗。周允贤从未见过她有这么个头饰,不禁疑惑地略蹙了下眉心,脸上写明了心中的不解。

向父亲,祖母见礼后,又与汪美麟见了平礼,姐妹相称。周茹氏笑着慈祥地看着两个女孩儿,对周允贤道:“许久不见,你们姐妹进屋叙叙旧吧!待会儿,饭好了,我让丫头过去叫你们!”又转向汪美麟问道:“麟儿想吃什么?”

汪美麟端雅道“谢谢老祖母,我与妹妹胃口一样,她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周刚横了女儿一眼,叹息了声儿道:“瞧瞧人家麟儿,多懂事的孩子,贤儿是不及万一的。整日里就知道往外野,哪里像个大家闺秀,官家小姐!”

汪美麟赶忙为自家闺蜜辩白道:“哪里啊,师叔可别这么说贤儿,贤儿有的优点长处,美璘还没有呢!”听得与她拉着手的周允贤心暖不已。

仗着祖母在侧,又有姐妹袒护,她大胆地朝父亲作了个孩子气的鬼脸,拉着汪美麟,带着为她提箱子的丫鬟丁香,桂枝回到了自己的闺房。

进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

两人垂足坐在榻沿上,周允贤吩咐了伺候在屋外的小丫头为两人沏了茶。等端来时,周允贤闻到一股清香扑入鼻端,味道极为熟悉,却又心生疑惑,抬头问道:“这怎么是桂花茶,我记得家里并没有买过这类茶叶啊?”

“回姑娘的话,这是前日里,万岁爷下诏赐下的桂花茶,说是广西那边儿进贡的新货。这次平息霍乱小姐立了大功,万岁爷龙心大悦,奖赏老爷教女有方,姑娘医者仁心,不但赐下了桂花茶,还封了姑娘为乡君了呢!”

小丫头说着这番话,一张还带着婴儿肥的娃娃脸上,绽放着骄傲的笑容。

见之,周允贤浅浅一笑,心下却是在疑惑,封我乡君,还赐下了桂花贡茶…难道,祁镇知道我在永庆庵为难民诊治,抑制疫情吗?他支持我?还是因为我为他赢得了民心,他作为皇帝,只是在施行赏罚之术?抑或是…

正冥想寻惑,思绪却被汪美麟的唤声打断了:“允贤,允贤,你在想什么?”她“哦”了声儿,似是回过神儿般将自己的困惑说给了汪美麟。

末了,周允贤偏着脸问道:“姐姐如何看待此事?”

汪美麟并未即刻回应她,而是蹙眉,念着两个似是毫无关系的人名儿“祁镇,郑齐”仔细琢磨着,越想,心下越觉敞亮,再去看周允贤一脸困惑不解的模样,不禁“噗嗤”一笑,话语带着戏谑道:“你这丫头,原来,竟也有糊涂的时候。我在想,你是当局者迷呢,还是太信任他了。”

“姐姐…”周允贤一头雾水,歪着头求解地看着她。

汪美麟提点道:“你仔细品味一下郑齐的名字,其中有何玄机?”

“郑齐名字的玄机?”周允贤蹙眉默念了句。

正欲细思,耳畔传来丁香的笑语:“连汪姑娘都瞧出了端倪,姑娘却浑然不觉其中奥妙,果然是当局者迷了!我早说过,郑齐来路蹊跷,自与其交往以来,人虽是个真心诚意的,却从未说过自家家世背景。”

且郑齐在姑娘落难时,竟请得动王振那样位高权重的内臣,更是引人深思。偏我们姑娘浑不在意。还劝着郑公子远着点儿王振,说了几句万岁爷的坏话,惹怒了郑公子。回来哭得什么似得,却也不细细想一下这其中的端详。”

一番话后,周允贤杏眼瞪着丁香,噘嘴埋怨道:“你这小蹄子,如今话是越说越多了,还不赶紧出去作你自己的活儿?”

丁香吐了吐舌头,应了声“好”,便笑着退了出去。

汪美麟放下手中的茶盏在小案桌上,侧坐在榻沿看着她嗤嗤笑道:“你啊,又害羞了!贤儿这般聪慧的人, 难道真要人戳破了这层窗户纸才明了吗?”

笑着摇了摇头,周允贤将目光凝到了汪美麟发髻上的银色灵芝钗上,话题也转换了过去问道:“姐姐这钗是新买的吗?”

“不,不是新买的。是,是他送给我定情的。”

这次害羞,轮到了汪美麟,若说周允贤娇羞时,好似一朵儿雅致的兰花,汪美麟则更像绚烂的牡丹,整个人都换发出动人心魄的神采,丰润的脸颊因羞涩而染上红霞,显得娇艳无比,垂下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灵动而美妙。

周允贤笑道:“真漂亮!可见,程村霞的一颗心,如今都铺到了姐姐身上。虽说是家里父母置办的婚事,却也不失两情相悦。”

提到程村霞,想起这些日子与他的交往,汪美麟满心的甜蜜幸福。却是像所有处在恋爱中的女孩子一样,喜欢用转移话题来掩饰羞涩。

她低垂着眸子,扬唇笑着感叹道:“你与他又何尝不是?”

“我,我…!”周允贤有些尴尬,自己怎么这般水性杨花?明明爱着一个,说好要忠贞于他的,却偏偏又不好拒绝另一个更为知心的人。还答应了他,十五元宵节一起去赏花灯,猜灯谜,自己是怎么了?祁镇若是知道了…

汪美麟叹息了声儿,以姐姐的身份劝道:“既然为此苦恼,不知所措。就该想想丁香提点你的那些话,别混不当回事,更不要放弃好机会。懂吗?”

听罢,周允贤心下暗付,觉得汪美麟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说不定…

接下来,汪美麟又问了关于周允贤入狱,得救之事。

周允贤也细细给她说了经过。

汪美麟只叹息了声道:“因荆南那边医药缺乏人手,孙太后让皇上下旨,将父亲调去担任应天府太医院的院判,留守荆南。这边儿只剩我与母亲在家,无法解救于你,实在对不起与你的情意了。”

周允贤笑了,理解地摇了摇头道:“没关系,姐姐家中事出有因,又不是有意袖手旁观,贤儿又如何真心怪你们呢?只是,贤儿觉得此事颇为奇怪,为何我出狱之后,永真和那道长都吃丹死了,就连容婆她们也死得不明不白。”

“这是个阴谋!”汪美麟笃定地说道。

周允贤挑起眉梢,一脸疑惑地看着她问道:“阴谋?怎么说?”

汪美麟颦眉,若有所思道:“允贤,行医的经验告诉我,这世上没有哪个病人家属或者说病者本身在看诊时,为病因不耻于开口而遗漏不说的。可这元风儿,永真主仆却是奇怪。既想让你为其看诊修方配药,又对你隐瞒病历…”

周允贤接过话来问道:“姐姐是说,元风儿和永真是故意让我给她看诊的?为的就是要陷害我?可是,我与她素日并无恩怨,她又为何要害我?”

汪美麟叹息道:“元风儿和永真都不是有意害你之人,她们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的棋子。说不定,这颗棋子可怜到,连举起她们的主人都不知是谁!而这个利用她们害你的人,又因你的出狱将恨意和证人一并杀人灭口!”

周允贤恍然大悟道:“姐姐分析的,的确是这个道理!那么,此次师傅在我入狱期间,被调去荆南。保不准,也是此人幕后谋划的调虎离山之计!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中间会忽然冒出个郑齐。”

汪美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芪儿的喊声儿:“姑娘,汪姑娘,老太太叫吃饭了!”

周允贤一笑,从榻上站起身道:“姐姐,我们去吃饭。”汪美麟笑着“嗯”了声儿,起身与周允贤一起走出了闺房,往官邸大厅而去。

时光如梭,一晃就是万家团圆的除夕。家家户户挂灯笼,贴窗花,买年画,给孩子老人置办新衣,新鞋,包饺子请客拜年,买炮仗烟花。

忙忙碌碌,却也各个脸上展露着欢喜的笑容。

皇宫里过年,热闹是热闹,各地藩王,瓦剌,北国等使臣带了年货进宫献给皇帝太后。晚上,在仁寿宫的观音亭中,太后宴请了各位藩王,王妃一起吃年夜饭,自然也礼节性得请了皇帝朱祁镇。席间推杯把盏,说说笑笑,品尝美味,饮着琼浆玉液,看着歌舞倒也其乐融融。

“太后,陛下年岁也不小了,既然早已订过亲,如今又亲了政,是不是也该选个日子把婚事给办了?哈哈,我们还指望着讨皇帝陛下的喜酒喝呢!”

说这话的,是瞻字辈的老藩王,先帝朱瞻基的哥哥,英王朱瞻望。说是老藩王,其实直到如今,他也不过正当壮年,只是辈数比皇帝高了一些而已。

孙太后听了这话,着实愣了下,转脸瞄了一眼坐在身边神采飞扬的朱祁镇,顿时有了主意笑道“那谭家获罪被贬,皇帝如何能取他家的女儿?我正寻思着,该寻个什么由头解除了与他们家的婚事,重新给皇帝定一门好亲呢!”

话音落,便听得朱祁镇断喝了一声儿:“用不着!”惊得在座诸位齐刷刷地将目光凝聚在了他这边儿,一脸惶恐地望着他,担心惹得他龙颜大怒。

“皇帝这话何意?难道,你还忘不了谭家的那个小丫头?都多少年了,她都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儿。皇帝就别想着她了,美人儿多的是!”

孙太后一辈子都难以忘记。当初是谁害得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哪里能够愿意,仇人的孩子嫁入皇宫,成为朱祁镇的皇后?是以,在听了朱祁镇说的这三个字时,孙太后不禁心下暗沉,面色一白,顿时觉得在人前好没面子。

面子,里子,朱祁镇是没有打算给她存留一样儿的。他冷笑一声儿,再次当着诸位藩王的面儿驳斥道:“皇室与谭家的婚约。是当初先帝和张太后定下的,先帝连聘礼都下了?怎么?两位先人一死,太后就要为私人恩怨,让皇室蒙上悔婚,言而无信的恶名吗?更何况,谭家未必就是你的仇人吧!”

“你,你…”孙太后气得脸色发白,一时不知该如何回敬给他。

片刻,她方才像是找到了反击的办法,也学着朱祁镇冷笑了声儿,当着诸位的面儿道:“百善孝为先,我虽不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却也养育了皇帝十多年,又扶持皇帝当上了太子!如今皇帝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这般当着诸位的面儿用先帝和太皇太后压制我!你,你这个不知感恩孝道的…”

一句话,成功地引起了诸位的议论。多说皇帝不该如此不敬太后,有违孝道之语。孙太后趁胜追击道:“我听说,皇帝经常微服私访,又在外面认识了个懂得医术,不安本分撒着天足到处给人治病的官家小姐。这次,还下诏褒奖她用医术平息了霍乱。陛下,哀家问你,你在喜欢她的时候,何曾想过,谭家姑娘才是你的未婚妻,何曾想过与谭氏的婚约是先人定下的?”

孙太后的反击,着实令朱祁镇避之不及,难以招架。他知道,为了允贤的安全,他不能向太后实话相告。听此言后,只得杀过一道凌厉的眼刀“你…”从牙缝里蹦了出来,俊朗的脸上呈现出一片紫青,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是啊,陛下,太后说的对。您啊,若是真这般在乎谭家姑娘,在乎先帝给您定下的婚约,就不该再想其他女人了。即使那姑娘有些像,也…”

郕王乳母程氏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朱祁镇摔筷子的声音吓了回去,随之便是一道锋利的眼刀,凌厉的呵斥一起杀向她,端的是天子之威不可欺:“放肆!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教训起了朕,你眼里还有王法没有?”

话落,便引得坐在王氏身边的郕王朱祁钰的抢白:“皇兄能放尊重一点儿,她虽不是臣的生母,却也对臣有养育之恩,等同母亲。是以,还请皇兄看在臣的面子上,尊重程氏!”句句夹枪带棒,话中有刺儿朱祁镇岂能听不出?

臭小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想在诸位藩王面前,卖弄你的所谓“孝道”?让太后看一看你有多孝顺,你比我听话,好摆布是不是!你他娘的果然是来抢皇位的。可是,你为何偏偏是我弟弟?若换做其他人朕现在就让你死!

一时间,满席诸位议论纷纷,七嘴八舌皆称赞郕王懂得感恩,比这暴脾气,浮躁忘恩的皇帝强的许多。再回头看一眼坐在身边的孙太后,入目的便是让他恨得噬心入骨的得意笑容。朱祁镇顿觉,背上好似被扎进了芒刺般。他“嚯”地站起身,绕过席面头也不回地走了,却也没有一个人挽留他。

……

此时,杏林胡同的周府,身为宣武将军的周刚,陪伴母亲周茹氏用过年夜饭后便穿上戎装铠甲,戴了头盔,系好了腰间佩剑便去值班巡夜了。

走之前,还是像以往那般,吩咐女儿周允贤好好照顾祖母,别贪玩。

只周刚一走,周茹氏便让周允贤将年下买的年货和有意多熬的一锅粥和

几样菜饭拿出去散给那些穷苦的人。外面冷,周允贤在夹袄外罩了一件青绿色的绣花棉披风,与下身的红色金华褶裙相得益彰,看上去格外鲜艳夺目。

她带着丫头丁香,桂枝两人在家的后门处,一面乐滋滋地为排队的穷苦之人舍粥散饭,一面笑眯眯地祝愿大家新年大吉,脱贫致富。

已近戌时末,四处炮声不断儿,烟花四起,还穿插着孩子们的笑闹,大人们的欢喜,一派年节的喜庆充斥着四四方方的北平城。

忽的,一抹熟悉而又落寞的身影闯入周允贤的眼帘。几乎是本能地唤了声:“郑齐!”人已丢下了粥勺,提着裙子跑到那抹身影面前。

此时的郑齐,虽是一副富家公子的打扮,灰绿色印纹道袍外,裹着个深蓝色毛领大斗篷。头上戴着藏蓝色茸毛护耳。他牵着一匹棕色骏马,却整个人看去显得格外落寞狼狈,好似落魄的贵族。

看着这样的他,周允贤只觉腔子里的心似是被人揪了起来,眼睛都有些潮红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她赶紧低下头,噘嘴问:“你怎么来了?”

“怎么?这条巷子是你家开的,不能来吗?”明明地,见到她,郑齐心底是欢喜宽慰的。但说出口的话,却依旧像是斗嘴一般带着情绪。

周允贤却好脾气地歪头看着他问道:“是不是又和你家人吵架了?”

翻了她一个白眼,郑齐带着些许别扭的情绪道了一句:“管你屁事,还不赶紧忙你自己的去,不用理我!”即使如此,也没有让周允贤就此讨厌了他。

“你,你真的没事?”还未等郑齐再度回应,但闻身后桂枝的一声喊:“姑娘,姑娘,老太太让您回去一趟!”周允贤回头“诶”了声儿:“就来!”

“你回去吧,我没事的。”郑齐放软了语气道。

周允贤还是有些不放心,歪着脑袋,斜着身子凝视他问道:“真没事?”

郑齐隐着满心的甜蜜,爱怜,行不由衷地白了她一眼,言不由衷地道了两字:“啰嗦!”蹙眉催促地摆摆手道:“你祖母叫你回去,你快去吧啊!”

即使周允贤带着丫鬟去了,依旧是一去三回头,恋恋不舍又揪心地回头看着郑齐孤苦落寞的身形,生怕他因生气而影响情绪,更损坏了身体。直到多年后,回忆此时此事,周允贤依然记得自己的心情,只为了他没有别的。

施粥散饭后回到家中,周允贤尽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般陪伴祖母又吃了些年夜饭,心底却时时记挂着外面的郑齐,也不知郑齐现在如何了。

拾掇年夜饭时,她有意为郑齐留下了自己亲自下厨做的饭菜和胡麻饼,只对祖母说,留着晚上饿了再吃。周茹氏不疑有他,便也笑笑过去了。

只是在她熬不住夜,周茹氏想回去休息时从袖子里,拿出两份儿红包笑道:“贤儿啊,过年了,这是祖母给你的压岁钱,收着吧!还有,我看了你从永庆庵带回来的纪录药方和医案,发现贤儿医术越发有长进了,做事也谨慎了!哈哈,或许这就是古人所说的祸兮福所倚吧!”

欢喜地收下了祖母送的红包。只是在听祖母说到药方时,周允贤心底有些顾虑,遂有些不过意地问道:“祖母不怪我和惠民药局的大夫学习吗?”

“怎么会呢?傻丫头,你医术进步,祖母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周茹氏疼爱地捏了捏孙女的脸蛋,慈祥地笑道。

“谢谢祖母!”言毕,转而吩咐伺候周茹氏的贴身丫鬟道:“芪儿,好生伺候老太太休息。”待芪儿应了是,搀扶周茹氏转回卧室后,

周允贤便三下五除二地将为郑齐准备的一应食物,和加了桂花蜜的梨花白,连同两只酒盅,筷子收到了食盒中,提着食盒独自一人悄悄地溜出后门。

打开黑漆大门,她一眼瞧见了可怜兮兮的他。

郑齐没有走,坐在她家后门的台阶上。

打赏投票 书评
自动订阅下一章
A-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