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尔岭的城楼上,柳宁远迎风而立,他并没有穿战甲,半赤裸着胸膛,皮肤被阳光晒成古铜色,身材魁壮,英姿飒爽。
距城楼不远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的结着琞州阵营,阵营以十二地支方位工整排列,主帐正北,伏兵正东,斩断居于正南,军械居于正西,当日程奥菲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就淡淡的说了一句“不可劫营”。
刚开始柳宁远不以为然,但这二十多天来亲眼看见这阵营上听下达,聚兵出战之迅速,柳宁远不禁庆幸没有违背奥菲的意思。
这
二十多天来眼见程奥菲夙兴夜寐,出尽奇谋,面前的所谓二十万大军始终被压在图尔岭下,未能前进一步。柳宁远一直有种奇特的感觉,仿佛从前那个跟他喝酒划拳的程奥菲不再真实,也或者此刻运筹帷幄的厢夫人并不真实。他没法理解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矛盾的两面,生平第一次,他想去了解一个人的内心,了解她的故事,她的情绪,她的一切。然而那个人就在眼前,他却抓不住任何重点,只是觉得她很寂寞,就算如今大军压境,连她自己都命悬一线,可她看向城外大军的眼神仍然淡淡的,好像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跟她无关,包括她自己的生死。
程奥菲登上城楼就看见背影如山的柳宁远,她从来没见过这个率真的人如此认真的思考,沿着他的目光看看依然无懈可击的敌营,她走上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想了,对方阵形严整,无论哪个角度都没什么破绽,想要破敌,还要耐心的等。”
程奥菲心里有数,以对方的实力,完全可以遇山开路,逢水搭桥,图尔岭区区一万人马,真要硬拼,非对方一合之敌,然而这位程裕将军似乎与程奥菲斗智上了瘾,偷袭,内应,下毒,包抄,没做过一件上得了台面的事情,这会儿营地前那骂阵的叫的正欢,一袭红衣的程奥菲与柳宁远并肩而立,苦笑着对柳宁远摇摇头。
程奥菲的突然出现打乱了柳宁远的思绪,他收回目光看着程奥菲,“如果他们强行冲关,会怎么样?”
程奥菲懒懒的倚在帅旗上道:“图尔岭坚持不到三天,我们都得死。”程奥菲抬眼看看他,“不过对方要是想冲关是不会等到今天的,这个程裕阴得很,他和我们一样,都在等一个机会,我们在等他们放松戒备,他们在等我们军心涣散,所以决战的时刻很快会来,”程奥菲回头看看鞅郡的方向,又看看城下黑压压的敌军,接着道:“这会是场恶战,不知道这城楼上的人,有多少能活下来。”
说罢懒懒起身,一打眼,程奥菲注意到柳宁远背上的长弓,不禁饶有兴趣的回头目测了一下那骂阵的与城楼间的距离,三百米以上,三百五十米以下,回手摸了一下柳宁远的弓弦,不知是个什么材料,若要拉开,恐怕拉力要两百斤以上。
程奥菲好奇的看看柳宁远,“你能拉开这张弓?”
柳宁远傲然一笑,开弓搭箭,一时弦如满月,程奥菲伸出右手大拇指,闭上右眼,做了个奇怪的动作,然后回头摆弄了一下柳宁远的姿势,在柳宁远马上就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奥菲轻轻道了声:“放!”
“嗖”的一声,带起的风打的程奥菲面颊生疼。
柳宁远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的箭正中那骂城者的面门,图尔岭城楼上响起一阵热烈的欢呼。这可是将近一百丈的距离,自己虽号称百步穿杨,但射程能达八十丈已是侥幸,柳宁远目不转睛的盯着程奥菲,她总是有办法让人刮目相看。“你到底还会多少东西是我想不到的?”
程奥菲只是懒懒的看了一眼难得这般深沉的柳宁远,“会再多东西也可能死在这里,小将军好好守城吧。”说完惬意的看了看安静下来的战场,明天还得继续跟那个程裕斗智,早点回去歇了吧。
十日之后,程奥菲跟程裕都在等待的萌州战报雪片般飞来,先是蓬城遭袭,北方流寇金不鸣率所部八千兵马,三日攻下两座城池,另一股势力刘焕从北方攻打楚郡,三日之后,楚郡告破。泸州田俊,终于在程奥菲驻守图尔岭第四十一天的时候,遣大将李菊堂为帅,发兵鞅郡。
与此同时,图尔岭下的程裕部开始发动强攻,敌人潮水般一波接一波涌上来,好在图尔岭只有一座城门,三面环山,程奥菲并不用考虑分兵的问题,双方主帅都明白,这一战无论胜负都是最后一战,然而对于程裕来说,这一战是面子问题,毕竟带了二十万大军出来,无功而返难免招人闲话,对于程奥菲来说,图尔岭是整个萌州的士气所在,如果保不住,前方的将士将付出更大的牺牲。
因此程奥菲一身红衣,亲自在城楼上督战,由于目标太过明显,好几次差点被冷箭射中,然而敌人眼中的目标同样是将士们心里的坐标,浴血奋战的萌州将士只要一打眼就能看见那抹安定人心的鲜红,无论冷箭来自哪里总有人扑上来为程奥菲拦下,看着忠心的将士倒在自己脚下程奥菲心如刀绞,飞溅的鲜血染红了程奥菲的眼睛,这才是战争,张先生教给自己的战争。
三天的时间,图尔岭一万人马剩余不足两千,柳宁远和程奥菲的肩头都受了箭伤,柳宁远倒是还好,程奥菲当夜就发起了高烧,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病不止因为箭伤,更因为那些陨落在自己面前的生命,程奥菲无法理解,到底什么样的人能热爱战争?那些触目惊心的鲜血,焚尸坑无法散去的恶臭对程奥菲来说简直就是噩梦。
可是她此时无法逃避,柳宁远守在程奥菲床边,见她睁开眼睛,柳宁远小心的问道:“怎么办?是撤走,还是求援?”
程奥菲勉强支撑起沉重的身体,她的目光依旧清亮,“不能走,程裕的消耗更大,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要再坚持一下,一下就好……”
柳宁远叹口气,“我们只有不到两千人了……箭矢伤药都不足……”
程奥菲闭目沉思了一会儿,淡淡道:“扶我到城楼上看看。”
柳宁远马上拒绝,“太危险了,如今所有人都杀红了眼,虽然现在是晚上,但也不能冒这个险!”
程奥菲摇摇头,“快一点,再晚就来不及了。”
柳宁远深深的看了程奥菲很久,终于还是妥协了,他找了件厚厚的玄色披风把程奥菲整个包起来,然后横抱起她上了城楼。
月光并不太亮,在夜幕的掩盖下两个人的行踪并不容易被人察觉,而不远处的敌营一片寂静。
程奥菲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这个阵营仿佛不如昨日那般整齐,仔细分辨了一下,不由得疑惑的看看柳宁远。
柳宁远对于阵法一窍不通,对上程奥菲的眼神,有点不知所措。
程奥菲开口道:“你有没有觉得,这营盘与昨天不同?”
柳宁远仔细看了看,“好像……不是昨天那种圆形了……”柳宁远不太确定。
程奥菲笑笑道:“什么事情导致要更换结营的方法呢?现在的营盘呈花瓣形,与圆形的区别是什么呢?”
程奥菲伸手划了个圈,“我想是为了掩盖一个秘密,这些营帐,都是空的。”
柳宁远呆了一呆,没有反应过来。
程奥菲轻轻按住仍然钻心疼痛的伤口,淡然道:“琞州大军主力已经离开,程裕恐怕仍不知道图尔岭自始至终只有一万兵马,这三日的强攻,不过是怕我们追击罢了。”
柳宁远懵然开口:“那明天……”
程奥菲倚靠在柳宁远怀中,吃痛的闭上眼睛,“马上吩咐所有兵马集结,从后山小径绕出城外,明天程裕攻城,我们劫营。”
柳宁远惊道:“那图尔岭岂不成了空城一座?”
程奥菲难掩倦意:“为了稳定军心,程裕一定会留下,城中留下三百死士,我指挥他们守城,敌军营盘一定没有防备,其余人跟着你,你只要冲进中营杀了程裕,图尔岭围城之困就算解了。”
柳宁远仍不死心,“那我派人马上送你离开,留在城中太危险了。”
程奥菲摇摇头,“没有我,他们守不住这里的。”
柳宁远的眉头紧紧拧起来,程奥菲伸手轻轻摸摸他的眉心,“抓住战机,速战速决,你赢得的时间就是我的命。”
柳宁远轻轻把奥菲的披风拉紧,坚定的说:“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程奥菲指指对面的敌营,“你们从东北角打开木墙冲进去,以你的步子为准,向正南方走一百步,再向正西方走八十步,看到的就是主帐,不出意外的话程裕就在那里。”
柳宁远第一次从心底里升起一种无力感,如果可以选,他宁愿自己必死也不愿程奥菲冒险,认识这个女人这么久,他第一次发现她也需要保护,虽说即使到了现在,还是她的智慧在保护着整个图尔岭,乃至于整个萌州。
天还未亮,自愿守城的三百死士登上城楼的时候只见程奥菲红衣似火,衣袂飘飘如仙子临凡,她静静凝视着敌营,目光坚定而平静。
程奥菲回头面向三百将士,沉声道:“我们的任务,是坚守一个时辰,守住了,我们的亲人我们的家,就保住了,我就站在这里,与大家一起,生死不离。”
沉默……回答程奥菲的是钢铁般的沉默,三百人默默的站到了各自的位置,厢夫人,自此成为萌州将士心中的神话。
震天的战鼓响彻云霄,几乎在琞州兵攻城的同时,程奥菲看见一支人马矫捷的劈开敌阵东北角的木墙,呐喊着冲向主帐,是呐喊着,柳宁远想不出别的办法保护城楼上的程奥菲不受伤害,只能用这样的办法吸引更多的敌人。不出所料,正在攻城的敌将见状大惊,然而无法集结兵力回援,只能喊到几个算几个,回身向自己主营奔去,攻城的敌兵不明所以,阵脚大乱。
程奥菲有点感动,当机立断下令放箭阻敌回援,图尔岭的兵马本就是精锐,剩下的不足两千人马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加之柳宁远有心为之,城上的三百死士无一不以一当十,片刻的功夫,回援的主将就被射杀殆尽。
柳宁远牢记着程奥菲教授的方法,脚步飞掠,根本没人跟得上他,最后竟孤身一人杀入主帐,程奥菲看的悬心不已,不过很快,柳宁远便提着程裕血淋淋的人头大吼着冲出主帐,眼见敌营后方欢呼雷动,程奥菲下令出城逆战。
双方短兵相接,程奥菲却是再也支持不住,她强撑着身子倚靠在柳字大旗之下,喝住了一个正要出城的士兵。此刻如果自己倒下,战场的形势随时有可能逆转。
柳宁远带着大军得胜回城,才发现程奥菲满是鲜血的双手死死绑在背后的旗杆上,已经晕厥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