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凉而又漫长的夜色终于渐渐消失了,东方的天际不知何时已泛出了一丝曙色。
清晨中的空气是那么地清纯爽朗,微风中依旧带着一种芬芳烂漫的花香。现在就正如春季枝蔓上的青芽,一切都在新的成长之中,也在新的开始之中。
可是这片草地之上却没有那种鲜活明朗的气息。
这里似乎只有凄凉、幽怨的气息。
这里似乎已和世间隔离,和世间上所有的温暖、光明、欢乐都已隔离。
因为这里有一个人,一个本不该身处在这里的人。
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凄凉、悲伤的人。
他正趴在草地上哭。
他每天都会哭,痛哭。
那抽搐、痛不欲生的哭声就如同一只野兽的哀嚎,传遍了山野里的每一个角落,使得整座山都仿佛充满了一种无奈而又萧索的气息。
这个人的生命中仿佛除了痛苦,已没有别的。
他为什么要哭?他还是一个青年,为什么却偏偏像一个将快死亡的老人一样,哭地如此凄凉、悲伤?
除了他自己,恐怕再没有一个人知道。
因为世上很多痛苦的事岂非都是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会知道?
世上也只有多情而又痴情的人才会发出这般的痛苦,那么他又是不是一个多情而又痴情的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哭声终于停止,慢慢地站了起来。
天地间所有的一切事物仿佛都在这一刻随着他矗立了起来。
初升的阳光透过晶莹的泪珠照在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的仿佛也发出了光。
他英俊的脸上那笼罩着的一层幽深的忧伤也显得更凄凉、更忧伤。
他手中握着一柄剑。
——凄凉的人,寒冷的剑。
他的人就像他的剑一样寒冷,他的剑是不是也如同和他的人一样凄凉?
他静静地凝注着他的剑,悲忧的目光中忽然闪过了一丝淡淡冷削。
不管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只要他看见了这柄剑,他的心中就会升起一阵沸腾的热血,这种热血通常能够令他想起曾经意气风发、名震天下的自己。
但现在他又是怎么了呢?
现在本是山野间最有生息的时候,可偏偏听不到一点声音,连一声鸟叫声都没有。万籁无声,四寂萧索,满山的绿茵都好像随着这出奇的寂静而失去了原本的艳丽。
——往往危险来临之前都会是出奇的寂静。
就在这时候,山间远方处传来了一阵笛声。
这笛声轻灵悦耳,令人的心也变得美好了一些。
满山的花草树木也都似乎随着这笛声流动了起来,流动在这片优美的天地之间。这里仿佛忽然就变成了一个充满欢愉、温暖的地方。
但这个少年却还是静静地站在原地,连动也没有动一下,似乎他已被隔绝在了这一片美好的天地之外。
他孤独地就像冬夜寒空上的一颗流星,永远都是独自划过寒冷寂静的夜晚。
他的确孤独,可他比你不怕孤独,因为他早已习惯孤独。
突然,林木中一道剑光猝然一闪,剑光是雪白的,剑气是冰寒的。
这个青年已拔剑。
一切欢悦都在他拔剑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连笛声也消失了。
这时候,一个一身白衣、相貌俊朗的少年公子向这边走来。
他的手里握着一杆笛子。
他每一步走地都是那么轻盈,让人看了只觉得纵使他身后有千军万马在奔腾,也不能使他走快半分。他那缓慢的步伐与他那神采的风韵、高贵的气质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美妙。
而那个青年却依然站在那里,目光依然是悲忧的,仿佛根本没有发现已有一个人朝他走来。
白衣公子走到离他二丈远的地方,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睁大着眼睛看着对面的这个青年,就好像在观赏着被破坏了的珍宝,目光中时而流露出憎恨的怒光,时而又发出赞叹的神色。
良久,这青年才终于看了那白衣公子一眼,就好像直到此时才发现这里多了一个人。
但他的脸上并没有丝毫的惊诧之色,天地间能够让他觉得惊诧的事已实在不多。
青年默默注视了这白衣公子许久,忽然道:“是你?”他的声音生涩而沙哑,显然是有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过话。
白衣公子点了点头,道:“是我。”
青年道:“你为什么来这里?”
白衣公子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仿佛觉得这个问题很搞笑,道:“你能来这里,我又为什么不能来?”
青年仰头微微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因为这里是一个充满悲伤的地方,而你却不是一个悲伤的人。”
白衣公子故意左右张望了一阵,才轻笑道:“哦?这里的风景这么好,这里的花更是比别的地方的花香了不知道多少倍。我看这里非但不是一个悲伤的地方,反而是一块充满欢愉的乐土。”他的话说完,脸上的笑容仿佛更深了。
这个青年的目光依旧是呆滞的,声音依然是沙哑的,凄然道:“可你却不知道,这里除了那些景色之外,还有一样东西。”
白衣公子目光转动着,不禁好奇道:“哦?什么东西?”
青年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扭曲,他就像是在默念一种诅咒一样,幽深道:“我!”
白衣公子讶然道:“你?”
青年默道:“是我,我就是一个凄凉、悲伤的人,只要有我在的地方都会是凄凉、悲伤的地方。”
白衣公子无语,他还想笑却已笑不出来了。
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绝望的人?这倒是他第一次所见。
天地间仿佛又陷入了沉寂之中,深深的沉寂,令人厌倦的沉寂。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白衣公子突然又道:“陆方印,江湖传言你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他语音一顿,又道:“你在这里呆了多长时间了?”
这青年的名字就叫陆方印。
南七北六一十三省,只要是江湖所涉、武林所及的地方,绝没有一个人是不知道这个名字的。
陆方印眼中的悲色更浓了,他默默地回答道:“九个月。”
白衣少年惊异道:“九个月?”
陆方印道:“整整九个月。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白衣少年忽然轻叹了口气,叹道:“一个人若不是遭受了一场足可以让人悲痛地发疯的痛苦,又怎会在这么一个见鬼的地方呆上九个月?”
人生中的确如此,世上也的确有很多这样的人。不论他们身在何方、是男是女,也不论他们此时是否已从那种痛苦中走出来了没有,他们总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是多情而又痴情的人,若不是这样的人,他们也许就不会陷入那样痛苦之中了。
白衣少年又叹息道:“看来,红颜祸水果然害人不轻,我真没有想到那个女人,竟能够把你骗成现在这个样子。”
陆方印听到了这句话,他整个身子忽然颤抖了起来,剧烈的颤抖。
他忽然猛地又趴了下去,他又想哭,痛哭。——因为每当想起了那个女人,他就想哭。
可这次,他却没有流出眼泪来。
是不是他的泪水已哭干?是不是他已彻底绝望?
那个女人又是谁?她是怎么欺骗他的?为什么会把他欺骗地如此痛苦?
白衣公子目光转动着,忽然又道:“那个女人把你骗地这么惨,你难道一点都不恨她吗?”
陆方印抬起了头,几乎是用野兽一般的眼神,瞪向了这白衣公子,他的口中虽没有说话,但他的这种眼神已无异于做出了回答。
“我不恨。”
白衣公子能够感觉到这一点,他摇了摇头,忽又问道:“为什么?”
陆方印终于缓缓站起来,他的目光已到了远方,他的心似乎到了远方,他静静地长吟道:“我为什么要恨她?她没有骗我,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情愿承受的。”
白衣少年没有再问了,无论任何人到了这个时候,都已不会再问了。
因为无论任何人这时都已可以从这个满面悲情的青年身上,看出他是一个对待爱情刻苦铭心、至死不渝的人。
爱岂非永远是和恨对立的?既然他爱一个人岂会又去恨那个人?
白衣公子道:“陆方印果然不愧是陆方印。别人都知道你的剑法妙绝天下、举世无双,却不知道你还是一个用情至深、至烈的人。”
他忽然摘下了地上一朵不知名,却十分美丽的黄色小花,慢慢送到了自己的鼻前,一阵令人陶醉的香气便自然地流入他的身体。
白衣公子觉得自己舒服极了,他自言道:“不过,像她那样的女孩子,天下又有几个男人见了,可以忘记她?”
他叹了一口气,又道:“只可惜谁又能想到她那么纯洁、那么美丽的女孩子,却又有着那么大的野心、那么可怕的心思。哎……这本不该是一个像她那样的女孩子应该有的。”
陆方印一直看着他,惨然道:“看来,你很了解她。”
白衣公子笑了笑,道:“江湖中恐怕还没有一个男人不想去了解她的。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简直就是一朵美绝而又妖艳的荷花,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足以能够迷倒天下所有的男人,足以令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去心甘情愿地为她去死,为她去做任何事。”
陆方印没有说话,也没有否认。
风中的花香更深了,天地间也更加温暖起来。
白衣公子顶着陆方印,好像是在可怜他,悠然道:“你纵然对她还是一往情深,可是她却好像恨地你要死。”
陆方印那张一直都是平静从容的脸,听到了这句话,立刻发生了变化,他皱眉道:“什么意思?”
白衣公子一笑,道:“你认为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陆方印当然早已知道这里暗中还隐藏着很多人,只是他从未在意过这些人。只要他们不来招惹陆方印,陆方印更是绝不会去和他们说一句话。
白衣公子微笑道:“其实,在这里在暗中隐藏的朋友还有很多呢。”他目光四下一转,又道:“这里的各个方向都隐藏着人,各种不同的人”
陆方印冷冷接道:“这些人虽然不同,但至少有一点还是相同的。”
白衣公子道:“哦?”
陆方印的瞳孔渐渐收缩,“他们每个人身上的武功都绝不会很低,至少都可以算得上江湖中一流的高手。”
白衣公子微笑道:“那是不错,他们都是江湖中要码最高、杀人最狠的成名杀手。”他嘴角又露出一丝笑意,“陆方印,你可知道他们来这里为的是什么吗?”
陆方印想也未想,冷冷道:“他们自然都是来杀我的。”
白衣公子道:“不错。若要杀江湖中其他的人,又岂能用得着这等武林的高手。你的目光忽然发出了一丝说不出寒意,狠狠接道:”可是,若要杀你,来的人武功怎能不高。”
陆方印叹道:“他们都是她派来杀我的?”
白衣公子冷冷道:“不错。”
陆方印的心不知不觉又在痛了,他又感到自己眼中的泪水、胃里的苦胆水都在止不住地往上涌,他想哭,想吐。
他的生命似已忍耐到了极限,忍受到再也无法忍受的地步。他的悲痛终于化为了一团怒火,一团足以融化一切的怒火。
怒火已丛生。
突然,剑光一闪,雪白的剑光,冰冷的剑气。剑光如闪电,剑气如寒冰。
陆方印已拔剑。
东方十余丈歪的那棵枝叶茂密的大柳树只在这瞬间就已倒下。
可让人想不到的是,那棵柳树倾倒的一瞬间,又有一道剑光从柳树繁茂的枝叶中划了出来,就犹如一支刚刚离弦的利箭对着陆方印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