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杨乐记事起，聂琛就不是陌生的存在。四四方方的杂院里，聂琛一家就住在杨乐家的对门，聂琛的家甚至比杨乐家还要小上许多，却收拾的十分整洁。

从前的聂琛如同哥哥一般，时不时地陪伴在杨乐身边，教她功课，教她骑自行车，带着她和一帮熊孩子去房后的菜地里，烤着的几支偷来的还未长成的玉米，带她去巷口的小卖铺，买给她最爱吃的糖果，总是对她笑，对她温柔细语，总是宠溺地摸摸她的头，夸她是世间最听话懂事的孩子。

从聂琛那里，杨乐体会到了哥哥对妹妹所有的疼爱，这样的聂琛，又怎会做出伤害她的事呢？

可一切的改变，都从聂琛母亲的消失开始。

聂琛的母亲高高瘦瘦的，留着一头栗色的大卷发，清秀的面容毫无保留地给了聂琛。如果用那个时代的词来形容，时髦最贴切不过。

可惜，除了那双柔波似水的桃花眼和那双轻薄的唇，他们母子两个的容貌早已在杨乐的记忆里模糊不清了。

印象中，聂琛母亲很少来杨乐家串门儿，可几乎每次来眼圈总是红红的，两颊还挂着未抹去的泪水。清秀的面容，再配上梨花带雨的模样，阿姨那我见犹怜的气质，深刻在杨乐的脑海中。至今，杨乐都记得阿姨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乐乐真好看，长大以后如果是个双眼皮，那就更漂亮了。”

那是杨乐第一次听到别人赞美她的样貌，不管那句话是真是假，都让杨乐小小地兴奋了一把。

杨乐不甚明白这位阿姨伤心的原由，可从她和母亲的对话中，和聂琛父亲终日无业在家便能猜个大概，无非就是叔叔不思进取，日子过得不怎么顺心罢了。对此，杨乐从不信以为真，总觉得阿姨是在无病呻吟，因为叔叔的腰带上，挎着父亲都没有的BB机。

虽然阿姨总和母亲哭诉，但杨乐能感觉到，阿姨和母亲的关系并不好，也许和母亲与叔叔独自相处时，杨乐无意间偷听到的那些让人费解的对话有关吧，比如母亲说的那句：“既然你不在乎我，为什么不和她好好过？”

什么是在乎？那时的杨乐并不懂。

渐渐地，阿姨来杨乐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就连杂院里，也很少再见到阿姨的身影。聂琛也随之日渐消沉，写着他名字的试卷，从九十几分，变成了不及格，可聂琛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杨乐温柔以待。

那天夏日傍晚，杨乐独自在家练习钢笔字帖，聂琛告诉她，只要她勤加练习，她就会成为班上第一个被老师允许使用钢笔的同学，那是多么荣耀的事啊，所以，杨乐几乎每天都要写一篇字帖。

写到一半时钢笔没了墨水，鸵鸟牌的墨水瓶里也已经所剩无几，可悲的是杨乐身无分文，只好去找在聂琛家串门儿的母亲拿钱。

聂琛家窗帘紧闭，可杨乐并没有注意这些，推门而入，却看到了这样的场景：叔叔粗喘着从母亲身上站起，眉头紧皱，满脸的不耐烦，裤子已经褪到膝下，一丝不挂的臀部正对着杨乐，而母亲正慌慌张张地提着裤子，直到系好衬衫的最后一道扣子，才开口问杨乐有什么事？

杨乐回过神，两人已收拾妥当，她不知道叔叔和母亲在做什么，但她明白，那种事只有父母那样关系的两人才可以做。

厌烦，油然而生。

没有丝毫犹豫，杨乐和母亲拿了两块钱，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转身准备离开，却和站在门口的聂琛撞了个满怀。

揉了揉发酸的鼻子，杨乐抬头看向聂琛，可因为身高差距，只能看到两个鼻孔，两条一寸宽的书包肩带，捆绑着聂琛瘦弱又如刀砍斧劈一般的双肩。时间僵持了几秒，谁都没有说话，聂琛挡在只能一人通过的门中央，遮住了能照进聂琛家的唯一一束阳光。

寂静沉闷的空间让杨乐站立不安，手里攥着的两块钱早已被手汗浸湿，心绪比推开门的那一刻更让人捉摸不定，她不知道聂琛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或许他和自己一样都看到了，或许只是刚刚站在门口，她想推开聂琛，逃离这里，可伸出去的手却被握在了聂琛的手中，顺势，杨乐被带出了聂琛家。

“走，哥哥陪你去买墨水。”聂琛温柔的声线，让杨乐松了口气，虽然他的手在烈日下竟出奇的冰冷。

夕阳耀眼，杨乐走在聂琛身边，看了眼西边红日，眼前留下一片黑影，和着漫天紫红色的晚霞，晚风拂过杨乐的发梢，抽离了燥热，方才的场景，已经没那么在意了。

琳琅满目的小卖铺里，杨乐拦下正要结账的聂琛：“不用了哥哥，我这有钱。”

聂琛没有理会，放下两块钱，拿起光头老板放在柜台上的墨水，拉着杨乐出了小卖铺。回去的路上，杨乐盯着聂琛手中的墨水，把两块钱塞进聂琛的裤兜里：“这两块钱哥哥拿着吧，妈妈叮嘱过我，不能再乱花哥哥的钱了。”

杨乐话音刚落，聂琛突然停下脚步，抡起胳膊，将手中的墨水摔在了杨乐身侧的墙上，一声脆响，装着墨水的玻璃瓶应声而碎，几滴墨水溅到杨乐的侧脸上，带着淡淡的墨香，凉凉的。

聂琛冷眼俯视着满脸惊慌的杨乐，甩开和杨乐牵着的手，冷声道：“别他妈再来烦我！”

杨乐一个趔趄，跌坐在小巷的砖地上，砖块冰冷的温度透过单薄的夏衣，向杨乐全身蔓延，泪水溢出眼眶，晕染了挂在侧脸上的墨水，低声的啜泣，让聂琛顿了顿脚步，但他没有停留，背着沉重的书包，只身消失在了小巷的另一个尽头。

那被遗弃在地上的两块钱，干了汗水，随着晚风，飘飘落落地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