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宫门上高挂的长明灯,因风环绕,明明灭灭。
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坤宁宫’天阶夜色凉如水,窗内红烛相摇曳,窗外细雨自横斜,积水顺着屋檐悄然滴落,在地面晕开一圈圈涟漪,似叹息又似挽留。
她熄了烛火,推开吱呀的窗,抱着膝盖坐在床沿,凝视窗外飘飞的雨丝。
偶尔有冷风吹过,将行帐微微撩起,一丝月光透了进来。一名身着素纱禅衣的女子半坐着,仿佛没有感觉到那夜风的寒意,她痴痴地望着边上那张清冷的容颜:“宋乔说,她猜到了开头,却猜不到结局。可是我却连结局也看到了,拓跋裕,你叫我还能相信什么呢?”
“你还想要什么?皇后之位朕已经给你了,荣华富贵你也有了……”
边上那人高挑秀雅的身材,服饰是苗疆进贡的上好丝绸,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和他头上的羊脂玉发簪交相辉映。 素色的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腰系玉带,手持象牙折扇。眼神却锐利如鹰的男子。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俊美异常,但此刻却带着阴沉。袍服胜雪,玉琢一般的面孔上一双天山泉水般通透空灵的眼睛,为了她费尽心机,设下一个又一个圈套,几次三番想要至她于死地,但是为何他的眼睛中有着淡淡的忧伤,忧伤的让人心碎?她却还是妄想用手去抚平他紧皱着的眉头,驱散他眼底的忧伤。
“拓跋裕,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你谋害朕的子嗣,伤及朕的嫔妃?”
“我顾清央入宫十余载,为了你的皇位尽心尽力,你却是这样回报我的?谁人不知,这天下还是我顾氏打出来的……”
“那又如何?如今朕是天子,只要朕一句话,便再没了顾家。”
“顾家?哪里还有顾家?你当初怕我顾家功高震主早已给我父亲安下一个结党营私叛国求荣的死罪,如今也绞杀干净了吧?你说我是皇后?可我哪里像个皇后?这坤宁宫还不如冷宫来得实在。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废后的诏书早已摆在你的案上,宋乔诞下皇子之日便是你废后之时,是不是?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你娶我时可是说,你做一天的皇帝我便是一天的皇后,后来,你爱上了宋乔,我可曾说过一句怨言?我知道,除非皇帝罢黜后宫否则不可能专宠一人,那宋乔天天跑来跟我说你有多么多么喜欢她,还说她将来一定是皇后,恐怕那时这深宫便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吧?……”
“冷宫?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进去了?好,朕成全你!”拓跋裕面色平静,漠然地看着她,像是一点也不在乎,所以视而不见,毫不理会。
“拓跋裕,你对得起我,你真对得起我!”
再见拓跋裕时已是大年将至。
“你看,马上要下雪了,这皇宫终于要白茫茫的一片彻底干净了吧?”顾清央坐在冷宫门前的地上指着遥遥天际。
“是啊,也离废后不远了,你要是能把后位让出来,朕还能给你在后宫保留一席之位,让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终于,要为那一生如画江山负了她,容华谢后,不过一场,山河永寂。
“那宋乔的孩子一出生就是太子了吧?那我算什么?衣食无忧?我用性命换来的一切到头来却成了别人的嫁衣?拓跋裕,你真对得起我啊!如果我不让是不是就……”
梧桐树下,清冷的月光透过枝桠,斑驳地斜射在他身上,轻洒上一圈银色的蒙胧光晕。
“既然如此,那你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白绫还是毒酒?”顾清央的眼里仿佛有无尽的悲伤,她强忍着,不让他看出来,她无数次告诉自己,她不爱他了,永远都不要爱了,可是满面的泪水出卖了她。
男子一袭月白色长袍,浅金色的流苏在袖口边旖旎地勾勒出一朵半绽的紫荆花。颀长纤细的身影一直伫立在同样清冷的夜风里,纤长的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白玉扇面,淡然的眸光一直直视着前方,似乎在等待,又仿佛在迷茫,犹如梦里雾花丛中迷路的青蝶,蹁跹起舞。
散落的发漆黑如夜,被随意地披在身后,恣意地挥洒,梧桐子落了一地,男子投在地上的剪影与落叶相交相映,俊美似神祗,再加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高贵淡雅更令人惊艳到无言。
拓跋裕手一挥,上来一个老太监,接着,她看见那一样明黄色的东西,在漆黑的冷宫里,盖过了所有。“传陛下旨意,废后顾氏无德,在冷宫中仍不思己过,反而妖言惑众,陛下仁慈,赐鸠酒一杯,钦此。”
顾清央笑着点头,算是答应。
“你可想清楚,这是鹤顶红,你若喝下便再无生还之机。”
“好。”顾清央微笑着,笑到后来泪眼模糊,再也没力气开口为止。
她不奢望他能爱她,只希望他可以记住她。
为他做尽一切,不惜以命相护,最后换来毒酒一杯,她认了。
拓跋裕微微一愣随后又马上恢复镇定,微笑着点头。
“你不怕死?”
“先帝四十七年,我替你挡了太子的一剑,正中心口!我拼了命的不想死,醒来后却发现你嫌我活着碍事。”此时像有一根针在猝不及防间扎进她的心,疼得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却仍是坚强地端起酒杯。
“既然如此,那朕就在你临死前满足你一个愿望,就当偿还朕欠你的情。”
“好,我要你年年岁岁都健康安好。”说完,一口饮下杯中的毒酒,干净利落。
“你为何不为自己讨一条活路?”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我终究是要还你一个安稳人生的。”
这时,他好像想起十三岁那年,他初见顾清央时的情景。
“你好厉害,竟然可以用手指识字。”
拓跋裕微微一愣仍是看着前方,漂亮的眼里却没有一点流光在转动。
顾清央从树上跳下来,走近他,见他没反应才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看不见啊?”
“嗯,太医说过几日就好了。”
“要是那些太医治不好你,你就来找我,我叫顾清央,你也可以叫我的小字,阿沛。到时候我向皇上讨一枚灵丹,一定会治好你的。”
“好。”尽管他知道那是没用的,这些年父皇把能吃的都给他吃了,依旧没效果。但他不想说破,哪怕让自己和阿沛活在幻想里也好。
两个孩子心照不宣地笑了。
“难怪你能看懂这些字,原来它们都是刻上去的,你是摸着凹凸的纹路,才辨别出来的,要不我念给你听好了。”
“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
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
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
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
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
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
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
飘风回而起闺兮,举帷幄之襜襜。
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訚訚。”
她的声音很好听,空灵婉转,就像是唱戏一样,声腔似大小珠落玉盘,说不尽的风流绝色,辞藻生香。
“你是皇上的儿子?那你想当皇上吗?”
“不可能了,父皇已经有了三哥和五哥,谁还会记得我这瞎子?”
“琉璃瓦的重檐屋顶,朱漆门,同台基。捆绑住了多少位历代君王,引得王朝颠覆,百姓流离失所,天下改为他姓。
你以后要是当了皇帝千万记得要做一个明君。”
人人都说当皇帝好,坐拥天下,江山如画,她便想,那些世人皆说好的东西他要是也能拥有,那该多好!
几片桔叶被秋风温柔地托着,轻轻地打着旋落在他们谈笑的假山后。
日头一点点落下,最后只留一抹残霞绯艳照映下的空空陵院。
“拓跋裕,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到时候我一定治好你的眼疾。”
可惜,春已去,秋将尽。雁南归,人未回。
“阿沛!”
他紧紧地抱住顾清央微微摇晃的身体。
“阿沛还在,你别哭。”
顾清央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清泪,强扯出一丝笑颜,这样,也好。
“阿沛!”他撕心裂肺的嘶吼依旧无济于事,他的阿沛在他怀里渐渐凉了身,凉了心。
为了他的江山,他几次三番想要至她于死地,可她真正要死了,他却情愿倾尽天下为她续命,两两相对,相看不厌。
纵使宫外沧海桑田更朝换代,他也不愿踏出这座院子,这个曾经住着他的阿沛的院子。
我别了繁华、弃了天下、负了子民、只为守你一捧黄沙,闲敲棋子、卧看落花。若能留你在我身旁,弃了这君临天下、半壁江山又何妨?而今你却弃我于万人之上。秋色三分,一分落花,二分红尘。细回味,不过镜花水月一场浮梦。孤灯孑影原不过梦里梦外几丝缥缈,几多清愁。
红枫落了又生,一身锦织华服的他,在梧桐树下独自一人走完一盘又一盘棋局,年年岁岁他都健康安好,只是,再没有等到他心爱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