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的一个凉快的午后,林暂清坐在一个低矮的木屋前,擦着自己心爱的巴雷特。这是自己的战友临死前递给自己的。
“清子,我,我爹,就,就说,你一直是最灵光的,我,也相信,你肯,肯定是能走回去的。”
王令很艰难地抬了抬眼皮,他觉得好像有什么重重的东西压在眼皮上,自己一使劲睁眼,一根筋扯得整个头都疼。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他似乎明白大限将到,苦苦地笑了笑。
“阿令!”林暂清轻轻拍了拍王令的后背,王令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看到王令嘴角还在上翘,林暂清忽然有了一丝希望,“血吐出来,就没事了,喝点水吧,我给你包扎。”
军用水壶被拧开,里面所剩不多的水被一股脑倒进王令的嘴里。
水并没有被咽下去,而是从王令嘴边流了出来,混着污血滴到地上。
林暂清眼里的光瞬间灭了,用手探了探王令的呼吸,早就没了。他安静地看着躺在地上安详笑着的王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倒是开心啊,解脱了,我还要再被折磨几年,就下去找你。”
他架起王令的尸体,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阿令啊,你知道什么叫赶尸吗?”旁边的人不吭声。
林暂清笑了笑,他努力把自己心中喷溢而出的浓浓的苦涩压回去。
“以前啊,都是你给我讲,我都插不上话,今天你终于给了我个机会。”
“赶尸啊,就是为了把那些死在边疆的战士运回家乡,让他们死有葬身之地,
一般是前后分别由两个赶尸人像抬担架一样抬着两条平行棍,中间架着呢些战士的尸体,
这样看起来就好像一排人在向前走一样。”林暂清自顾自的说着,
“这些人为了可以多运一些尸体,便只是切下尸体的四肢,中间的部分做的跟洋娃娃一样塞上棉布一样的东西来减轻重量。
但是我只运一个人,所以不需要那样。”
身边的人仍然是勾起嘴角淡淡的笑着,没有任何反应,像睡着了一样。
林暂清忽然觉得这好熟悉,就好像二十年前的一个秋天的午后,王令坐在自己身旁淡淡的笑着
“清子,你阿令哥我可是知晓天文地理,今后跟着我闯啊,保你有肉吃。”
如今再想起那时的场景,林暂清忽然就想到一首诗,
虽然稍稍违和,但意境是对的:晚秋却胜春天好,情在冷香深处。朱楼六扇小屏山,寂寞几分尘土。
失血过多使他开始昏昏沉沉的,他觉得自己已经拿不动手里的枪了,模糊的意识使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走进基地的门的,也不知自己怎么会在床上醒来。
头顶白白的天花板和自己身上浓浓的火药味让自己觉得时空混乱。
走到屋外,院子里没有一个人,似乎自己的回归让剩下的人明白了什么指示而集体离开了。
远处的渡灵树下隆起一个小包,那就是王令的葬身之地。是啊,他苦笑着想,我们哪里有家,现在算不算到家了啊。
他忽然摸到衣袋里有一个硬硬的东西,用手掏出发现是一把钥匙,钥匙下面挂着一个玻璃吊牌,
里面是一个年纪非常小的男孩的照片,笑得非常灿烂,穿着红色的肚兜,活像小时候的阿令哥。
之后这把钥匙就一直被林暂清带在身边,直到最后玻璃吊牌都被磨花了。
那件事完成后,好像真的没有自己什么事了,要是他没有死就有好日子过了,多好。
林暂清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地方。“我还会回来的。”林暂清临走时说道。
王令是自己一辈子的兄弟,这是为自己而死的兄弟长眠的地方,这是保护了自己一生的兄弟,
自己必须在临死前回来,葬在另一棵渡灵树下。
“对不起,我没有陪你去走最后一程,我一定会找到嫂子,还有这个娃娃,我会在这里给你建个家,
然后心满意足地顺着路去找你,听说渡灵树可以把相连的灵魂送到同一处,你在下面再等我个几年,
这几年我都会给你烧纸钱的,等我到了咱继续喝酒唠嗑打麻雀,也不知下面有没有麻雀,呵呵。”林暂清对着坟堆磕了两下头。
没有再说什么,扭头就走了,今天或许是他这辈子说话最多的一天,也是被无视得最彻底的一天,
但依然没有什么表情,或许痛苦到极致的人都不懂得如何用语言来表达,更不会用眼泪去诠释。
“暂清,这次我真的不得不去,20年前的那件事全过程只有我知道,我也知道危险,也知道你不想再牵扯这些事,
可是,如果我不去阿殊就会出事,我们失去了小续,我不能忍受再失去一个,我知道你还背负着使命,虽然你不愿意告诉我,
但是我知道你自有你自己的原因,我们当年萍水相逢是缘分,一起白头是我的福分,可如今到了为使命忙碌的时候了,
生命是短暂的,我们即使想互相陪伴也没有几年了,希望你尽快完成你的使命,别把它带进坟墓,请再相信我一回。”
这是妻子给林暂清留下的最后一张字条。
林暂清看完后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只是像往常一样,坐到门口去擦枪。
他早就知道,自己根本逃不过宿命,也明白这是与妻子的永别了。
“老太婆,这么多年了,你的性格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啊。”林暂清摇摇头,笑笑。
他又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穿着白衬衫扎着马尾的付斓背着一个军用布包,拿着一个小小的望眼镜在自己后窗偷窥。
他走到她后面,一只手拽了拽她白白的领子想把她提起来,可这丫头少有的镇静,一拳就砸了过来,他头一歪躲开。
眼前水灵灵的姑娘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我奶奶说这间房子里有妖怪,大叔,你见没见到啊?”
“我就是啊。”他笑,这是自己无意发现的破房,住在这里太不方便,胡子没剃,头发没理,又不常出门,
旁边村里的人看见这里晚上亮着灯都觉得有鬼,叫小孩子不要靠近,可这丫头偏不听,还自己来探索。
好久没和人说话了,他和这女孩聊了一整天,其实都是女孩在说,自己只是偶尔添几句,
直到天色渐暗,他才催促女孩赶快回家,女孩说:“大叔你真有意思,看你那么无聊,要不,我每天都来陪你聊天吧。”
他没有应声,不知道这姑娘的父母知道后会怎样,但是还是心里一暖,默默地期待起来。
第二天他早早就起了床,他去了附近的镇进行了一番梳理,买了一件像样的衣服,洗了个澡,剃了胡子,理了头。
他看见镜中渐渐干净的脸,忽然想起一个人,那个人笑着说
“清子,你难道不知道自己长得那么好看吗,别每天整的跟一乞丐似的,好好去洗脸!”
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在我最不堪的时候碰见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他看着镜中俊朗的自己,竟觉得有些陌生,好像从来没见过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也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他从小都因为长得像女孩子在收留院里被欺负的死去活来,
他从那时开始就不喜欢讲话,喜欢发呆,他一直厌恶生活的无聊与乏味。
直到自己遇见了忽然被推下车的阿令哥。
那天自己蹲在收留院的铁门旁边扣泥巴,一辆自己从未见过的卡车伴着轰隆隆的声音开过来,自己被吓了一跳,
却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孩被人从车门里推了出来掉在了自己面前。
男孩虽然受了伤,神智却很清醒,眼睛亮亮的,很干净。两人隔着铁门面面相觑。
他赶紧跑向门口的房间,不停地敲门,里面的看门人出来就给了他一耳光,然后看见了门外的孩子就去开了门。
那孩子很阳光,总是笑,暂清总觉得这种笑有一种莫名的感染力,让他觉得这个大哥哥是世界上长得最好看的人,
让自己也跟着笑,可能多年没笑过了,自己笑起来那可是相当的怪异,暂清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笑起来简直比哭还难看。
忽然,自己手被塞了块糖,还在发呆中,暂清忽然就被踢倒在地上,还没站起来头上又被踩了一脚。
他没有力气爬起来,只是这样趴着,他知道手里的糖一定是被抢走了。“他们为什么老欺负你?”暂清艰难的抬起头,
眼前的男孩把他扶起来,又递给他一块糖“以后你就给他们说,我是你阿令哥,我会保护你的,这样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刚开始,暂清一点都不相信面前这个男孩,因为他觉得这个同自己一样骨瘦如柴的男孩根本无法保护自己。
直到一天早上他看见头破血流的他坐在院子中央,周围东倒西歪的一群年龄不一的不省人事的男孩。
他服了,得,哥,我跟你。那时的场景他永远都忘不了,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帅,
也是他第一次产生了自己有一天也要这样挡在他前面的想法。
“先生您可以坐到一旁去休息,后面有下一位客人等着呢。”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头发胡子都剃好了,自己还占着位子,赶紧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啊。”
他回到了那个破房子,蹲到院子里,像是在期待什么一样望着门口。光线越来越暗,好像是要下雨了。
他回到房里,居然还抱着一丝希望。他像太阳一样跳进了自己的生活,她也一样。
忽然,外面的雨下了起来,下得很大。他注意到什么东西冲进了院子。
他毫不犹豫的打开门冲进雨中,把自己的外衣披在雨中人的身上把她带进了屋。“我就知道你会来。”他笑道。
女孩被淋了个透,坐在屋里瑟瑟发抖,听到他说的话很疑惑,皱起了眉头,但随即就舒展开来“是你爸爸让你在这等我的吧,
我呢,跟他约好陪他说话的,我奶奶说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陪我爷爷多说说话,年纪大了,就是要人陪。
你也常回来回来,别让老人家一个人孤独。”暂清给她一杯热水,她喝了一口继续说“那大叔那么邋遢,没想到儿子还挺俊,
这么好看,有女朋友了吗?”暂清被问的脸一红,说实话他还真没想过这种事。
“没。”他不好意思的说。“那你可以考虑考虑从了我啊,我保证每天都陪你爸说话。”
暂清觉得这丫头说话真怪,什么叫从了她,怎么搞的自己是以身相许似的,但随即他意识到,
必须让那姑娘明白她之前见到的就是自己,而不是自己的父亲。
“我没有爸,或许他早死了吧。”此话一出,那姑娘大惊“那,那我见鬼了!”
说着就要跑,暂清拉住了她,说道“那就是我,我觉得之前那样的打扮真是失礼,所以才换了的,别见怪。”
姑娘盯着暂清看了一会,说道,“嗯,轮廓还是相似的,信你了。”暂清舒了口气,问道“你为什么不害怕这里呢?”
她撇撇嘴“我爸呢在601秘密基地工作,我去过一次,那可比这吓人多了,哎说了你也不懂。”
暂清忽然冷汗直冒,那个噩梦般的地方,自己怎么会不知道。
忽然想起女孩似乎是被奶奶带的,暂清急忙问道“你的父亲是不是很久都没回来了?”她眨眨眼,
“你怎么知道,十年了,不过一直有生活费寄来,我也成人了,不用他管,他们单位是不允许与家人联系的。
其实我总共也没见过几次。”
世界仿佛安静了,暂清的噩梦又要飘回来了,他觉得自己或许已经没有勇气去面对,
也没勇气来告诉这个姑娘他的父亲肯定已经死了。“我终究还是逃不过宿命。”他在心里暗叹。
他相信这个姑娘将要背负的,肯定不比自己少。
他拍了拍女孩的肩膀示意她时候不早了,女孩努努嘴,“我跟你这门亲事定下了啊,你可别把我忘了。”
他在心里叹道“太单纯了,这姑娘一定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但心中却隐隐的躁动起来。”
他把他想说的“你为什么不想想一个不让联系家人的单位为什么还会让你进去?”咽了回去,
他知道自己说了没用,也知道自己如果娶了这个姑娘会给自己带来什么。
但女孩持续的造访让他几乎招架不了,他忽然想逃,想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生活,可想了想自己所背负的,又沉稳了下来。
他还是娶了这个姑娘,生了三个孩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但他知道,有一天,终将来临。
看似遥遥无期,却像一个定时炸弹,他知道,总有一天要炸开的,那只是个时间问题。
如今这种状况,岂不是意料之中么,可是为什么,自己这么悲伤。
他突然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里面装着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一个自己再也不想看的地址,
他在信封上写了另一个陌生的地址,就糊上了信封口,收信人那一栏写着 季先生。
他觉得自己的使命就快要完结了,
于是把那钥匙,连着磨花的玻璃吊牌放到了一个黑色的盒子里,盒子上同样写了这个陌生的地址。
就要结束了吧,林暂清揉了揉眼睛,开始打瞌睡。这个清凉的午后,安静,舒适,没有一丝波澜。
淡如水的生活已经开始变得失去了价值,命运的罗盘依然在旋转,淡如水的生活却没有一个漩涡,
但这样的死水早晚会被岁月蒸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