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假湛庐,却引出一个真铁匠,人世间的故事可能就是这么巧,铁匠小伙子满怀憧憬的带着自己的剑赶到即墨镇上元集市的时候,恐怕没料到自己会碰上周泰和这样的愣头青;而跟随父兄到集市里看热闹的周泰和,恐怕也没料到自己左钻右钻居然跟丢了父亲,而后遇到了这个卖剑的小伙子,接着又禁不住那些混混的起哄,脑门一热强买了一把假湛庐回来,而后又因为恼羞成怒,居然踹了人家的摊子并对人家拳脚相加......而此刻,这个小伙子居然跪在自己父亲面前,说要入镖局,周泰和糊涂了,觉得不是自己听错了,就是自己把这个小伙子的脑袋打糊涂了。
“哦?小伙子,你先起来,坐下说。”周自珍也被这个小伙子弄糊涂了,赶紧让顺子扶他起来。这时,原本在楼上休息的林庸和林胡氏也下楼来了,两人见孩子们下楼好一会儿了,也不见回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下来看看。结果一下楼就看到了这个架势,吃惊之余略略和周自珍颏首打了个招呼之后,就在旁边找了个位子坐下。
“不瞒您说,小的原本是倾城府人,祖上就是打铁的,当年说起朱雀大街欧家铁铺,谁不挑起大拇指。后来铁匠铺到了我父亲手里,父亲的手艺也是响当当的,我家虽算不上富贵,但也殷实无忧。但自从他认识了一些什么狐朋狗友,吃喝嫖赌全沾染上以后,他就不是人,是畜生了......”说到这里,小伙子眼睛通红,表情有些狰狞,声音却哽咽了。
“那个畜生自己醉死了,却把债都留给我和我娘......我娘变卖了祖传的铁匠铺,又卖了我家的宅院,勉强算是还清了债务......舅舅家日子也不好过,舅母更是成天没个好脸色......前年我们娘俩就在上游的南坝镇租了个小铁匠铺,想着凭欧家的手艺一定能挣口饭吃,没想到,小地方的人更是可气,我们这些外来人想要立足混口饭吃可真难呀。”
小伙子几度情绪失控,拳头一直紧紧的捏着。屋里除了周泰和偶尔传出的一两声吸冷气的声音以外,一片安静。虽然断断续续的,但在座的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这个故事。
“两年了,我打的镰刀用料比他们的好,但卖不上他们的价;我打的锄头磨得铮亮也没人要;我打的菜刀......哼,就是因为我年纪小,就是因为我是外来的,就信不过我......我就铸剑,我们欧家原来就是铸剑起家的,我想着他们做不了这个,这回就不能诋毁我的东西、强抢我的生意了吧!......结果还是被人笑话,说什么是给庄稼汉用的。”小伙子越说越激动,紧握的拳头都颤抖起来。
“我娘听人说即墨镇的上元集市热闹,我让我赶着打了三柄剑和一些农具,想着能赚点钱,而后我们母子再到别的地方讨生活,去那些不狗眼看人低的地方讨生活去,结果,结果却被你儿子掀了摊子。”小伙子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忍不住流下泪来。
小伙子的经历打动了在场的所有人,尤其是两位女眷,更是已经跟着流下泪来,林雨儿可能更多是被故事打动了,但林胡氏却是有些感同身受,想起了自己和林庸刚到即墨镇的光景,那时候的他们何尝没有受过这样的苛责和白眼呢,因为是没根没底的外地人,而且林庸年轻,再加上镇上本来也有一家医馆,结果开业月余都是门可罗雀。
积蓄用光了,母亲偷偷塞给自己的私房钱也用光了......最后,林胡氏忍着泪当了自己最喜欢的那领狐狸皮斗篷,这可是母亲留给自己的唯一念想呀......就这么支撑着,苦熬着,终于等到了第一个病患上门,却是因为那家医馆的郎中说病人已经救无可救,病人家里人为了尽人事才抬到自家药铺来的......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夫妇俩拼着一口气收下了病人,想着大不了关了门,去乡下买块田种地去......也是老天开眼,在夫妇俩的悉心照顾下,病人竟然有了好转,慈心堂的名声算是打响了......想到那些日子,林胡氏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既然骗了我这傻小子,怎么不多要点银子呀?你是打剑的,自然知道湛庐剑千金难求。”周自珍对眼前这个精壮的小伙子也多几分兴趣,于是继续问道,而且问这话的时候,周自珍的眼神格外审慎。
“没想骗人,我的剑真的值十两银子的,当年在倾城府的时候,我爷爷打的剑最差的都要二十两银子一把,人家都是抢着要的。我的手艺是爷爷手把手教的,只是以前年纪小,一次轮不到百锤,所以不敢铸剑,怕毁了爷爷的名声,现在我自己也打了几年铁能做到一轮百锤了,手艺也都是一步不差按着爷爷教的去做,怎么就不能卖十两银子。”说道自己的手艺,小伙子立马有了底气,梗着脖子辩解道。
“那怎么还有染成黑的?还刻了欧字呢?”周泰和有些没底气,但又不服气的插嘴问道。
“我,我,我一开始没把那把黑剑拿出来,是你看不上我的剑,还和旁边那些人一起笑话我的剑,我才拿出来的.....而且,而且我当时也不是真的要卖给你,只是想堵上你们嘴,结果你扔下银子抢了剑就跑......”如果小伙子这会儿不是鼻青脸肿的,只怕脸上已经羞得成一块红布了。
“那欧字呢?”周泰和现在已经很没有底气了,但还是像死鸭子一样嘴硬着问道。
“真的湛庐剑有没有刻字我不知道,但我家的剑都刻个“欧”字,这是从我家祖上就传下来的规矩。这个字是告诉别人,我家的剑都是好剑,而且买卖童叟无欺,你买了我家的剑,但凡出了什么问题我家都认,一辈子都认。”小伙子用被打得像熊猫一样的眼睛瞪了周泰和一眼,恨恨的解释道。
问到这里,事情的来龙去脉算是一清二楚了,周泰和这回彻底没话说了,只好继续哼哼,希望父亲看在自己受伤的份上不再追究什么了。而刚才还抹着眼泪听故事的林雨儿,和感同身受禁不住热泪盈盈的林胡氏,此刻也止住了眼泪。
“咳咳,小伙子,那怎么突然又想到镖局来呢。”周自珍狠狠瞪了小儿子一眼,继续问道。
“我,我,我看你儿子才这么点就这么厉害......而且,而且在南坝码头也听那些个漕口说,说即墨镇新开了个四海镖局,几个镖头功夫了得,那个掌柜的,那个掌柜的.....”小伙子看了周自珍一眼,有些胆怯的低下头。
“你这小子,打我儿子的时候不是挺厉害嘛,现在怎么都不敢说话了。”看小伙子这模样,周自珍打趣道。
“谁说我不敢说话了,况且你儿子那会儿也没说是四海镖局的,直接就动手了......呃。”小伙子突然注意到自己好像不该说这些,急忙打住:“呃,那些个漕口说,掌柜的后台势力甚大,以后是做大买卖的。那些漕口都羡慕,但想着走镖是脑掉绑在裤腰带上的买卖,那点三脚猫功夫怕是没命消受,所以又都不敢来。”小伙子一口气把后边的话说完了,禁不住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呵呵,他们说得没错,走镖就是脑掉绑在裤腰带上的买卖,你怎么想来呀,不怕你娘没人送终?”周自珍饶有兴味的看着这个小伙子。
“怕,但现在这样也是饿死,不如搏一搏。而且我看你儿子年岁这么小,功夫就这么厉害,寻思着镖局的几位镖头一定更是了得,跟着这样的人,兴许能活下去,说不定还能给娘挣一份养老钱。而且,而且我打了你儿子,你没像那些有钱人一样,直接让人打我一顿扔出去,反而愿意听我说话,跟着你,我觉着不会吃亏。”小伙子很是坦白。
“好,男子汉大丈夫就该这样有担当,人活一世,憋屈着也是这么几十年,痛快恣意也是这么几十年,去,把你娘接来,我四海镖局收你了。”这小伙子倒是很对周自珍的脾性,而且镖局里本来也需要铁匠,虽然镖师们的兵刃都是专门订购的,但马匹、马车还有镖车上用的铁家伙事不少,也都需要铁匠修修补补的。
“真的?你不骗人?”小伙子突然有种天上掉馅饼居然杂中自己的感觉。
“呵呵,我爹爹说话还有人不信的,你是第一个,顺子,拿身衣裳给他,让他换了回去接她娘。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周泰宁见父亲喜欢这个小伙子,赶紧叫伙计给小伙子换身衣裳。
“我,我,我叫欧,欧承业!你们真的收下我啦?”小伙子激动得都有些语无伦次。
“这还有假,快跟着顺子到后边换身衣裳,要不人家还以为我们关着门,这么多人打你一个呢。”周泰宁笑嘻嘻的答道,一席话把大伙儿都逗乐了。
“那,那......这银子还给你。”小伙子走到周泰和面前,低着头从怀里摸出那锭已经被自己胸膛捂热了的银子,有些不舍,但还是递给了周泰和。
“嘿,你这小子,我还奇怪你把银子藏哪儿了呢?放怀里,打架那会儿、你趴地上那会儿也不嫌隔得慌呀。”周泰和瞪了这个让自己很丢脸的家伙一眼,狠狠的说道,但却没有伸手去拿。
“当时想着你打都打了,这银子也该算是我的了,而且我的摊子都被你踢翻了,东西也都被人捡走了,我还觉得只拿你十两银子算是便宜你了呢。”小伙子低声解释着。
“哼,你也打我了!不过你的摊子也是我砸的,这银子是该你拿。快走吧,去接你娘去,少在我面前烦人。”周泰和气哼哼的转过脸,嘴里说着银子给人家,不过心里还是有些肉痛,逼近是十两银子呀,自己也是攒了好些时候才有这么点家底,现在一下子都给人了,能不心疼吗。
“真给我?”小伙子有些不敢置信。
“呵呵,欧承业是吧,拿着吧,这银子本来就该你的,也让这小子长长记性,去吧。”周自珍对于小儿子周泰和这会儿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男子汉就应该有担当。而且周自珍也知道这十两银子几乎是儿子全部的家底了,但却觉得该让周泰和好好长长记性了,所以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
听到周自珍发话,小伙子喜上眉梢,小心的把银子重新贴身收好,而后恭恭敬敬的向周自珍磕了个头。
要说周自珍还真是有眼力,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欧承业所言不虚,他的铸剑手艺的确很有功底,虽然当时铸造的铁剑因为年龄和阅历的关系,还略有些粗糙。但在四海镖局磨砺了几年以后,小伙子已经能为镖局的年轻镖师量身打造兵刃,到最后,就连三位镖头的兵刃都不用再假手于人,都由欧承业一力承担。虽然不知道欧承业祖上是否和大剑师欧冶子有什么渊源,但这一手铸剑的本事却的确有些来头,也难怪周泰和后来甚为得意,认为镖局能够招揽欧承业,‘自己怎么说都是头功’,当然了,这话周泰和可不敢当着父亲的面说。而周泰和和欧承业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两人的关系一直甚为亲密。
言归正传,在送走了小伙子欧承业后,周自珍想差人把周泰和送回镖局养伤去,但周泰和却死活不回去,硬要赖在铺子里,周自珍请林庸帮着细细查看了周泰和身上的伤情,发现只是一些瘀青红肿并没有大碍,也就不再勉强,不过却好好的训斥了周泰和一番。
这一顿折腾下来,竟然就到了午时,林庸本打算带着家人回家去,却让周自珍拦住了,说好不容易都有空,一定要好好喝杯酒。林庸见周自珍说得恳切,而且两家人现在的关系也委实不错,几个小的又颇为亲厚,机会也实在难得,于是林庸也就不再推辞。而后周自珍差人买了酒席,就在铺子二楼和林庸一家把酒言欢。